26.4.12

棋盘人生


    近几年,中国年轻人当中掀起“桌游热”。“桌游”是“桌面游戏”的简称,英文叫board game,也就是我们熟悉的棋类游戏。欧美国家有为数众多的桌游粉丝,每年都定期举行各类桌游比赛、出版期刊、颁发桌游设计奖项等。

  我这些80后的这一代人,小时候玩的就是飞机棋、斗兽棋、陆军棋等。记得小学时我常和同学互拼棋技,用刀片在桌上划出“楚河汉界”,上课前摆好棋子就“开战”,老师一进门我们就“横扫千军”,把棋子扫进桌边的小洞,掉进底下的抽屉。这些往事已成为美好的儿时回忆。90年代中期网络崛起后,电脑游戏几乎“一统天下”。那时,许多还在读书的蒙昧少年,包括我在内,都在沉迷电脑连线游戏,桌游反而被遗忘了。

桌游vs网游

    现在,网络游戏的坏处日益彰显。一些社会学家指出,网络时代长大的小孩,其思维方式与上几代大不相同。人与机器互动太多,自我意识过强,面对面的沟通能力极为薄弱。此外,网络资讯爆炸,人的注意力涣散,喜欢“跳跃式”想象而缺乏逻辑思维,重视表层现象而缺乏深度思考。



  桌游的“复兴”,在某程度上是一种“回归”。不少90后的年轻人放下Ipad,不玩愤怒鸟反而去玩桌游。桌游除了可以训练表达能力、组织力、观察力等优点外,也不会像网络游戏那样令人“玩物丧志”。毕竟,网络上有太多寂寞的孤独灵魂,随时上网就可以开打。但在现实世界,要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匆忙的生活里抽出宝贵时间玩桌游,真的很不易,大家却反而更珍惜这种相聚的欢乐时光。这种感情基础是瞬间即逝的网游无法比拟的。

    桌游其实是真实世界的缩小版本,就像“百万富翁”模拟金融大亨在地产界的搏杀那样,可以让你在这个小天地中尽情享受数钞票的乐趣。桌游玩多之后,就会觉得,人生就如棋盘,不管在考场、职场、情场、球场,每个人都是自己在不同场合的操盘手,每时每刻都在做决策。一个决定,可以让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以让你飞上枝头变凤凰。

现实中的棋盘

    许多政治家都是桌游迷。据说基辛格从小就是“外交”(Diplomacy)桌游的高手,长大后就玩真刀真枪的国际政治游戏。地缘政治学者布热津斯基写《大棋局》一书,就把世界当成一个大棋盘,来分析各大国的战略选择。“软实力”的始作俑者约瑟夫奈把国际政治舞台分成几个层次,军事、经济、文化等都是不同的棋盘,各国的利益都盘根交错地“相互依赖”,真是“世事如棋”。


  无论如何,玩桌游有一个通则,那就是“不要把现实带入游戏”。例如,不能用冰淇淋来贿赂对手让自己取胜,也不能根据现实中的个人感情来行事,即便是好友、夫妻、兄弟,任何人进入棋局后就是绝对的“理性人”,大家都为赢得游戏目标而奋斗。

  小孩子玩游戏玩得不爽,可以很无赖地翻了棋盘就走人。但是,现实中的政治很难有回头路,很多人进入游戏后,往往无法自拔,就像金庸小说中的“珍珑棋局”那样,入戏太深,走火入魔。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政客们在腥风血雨的争权夺利过程中,结下太多恩怨,身家性命都深陷其中,想要金盆洗手、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因为权力一丢,仇家就找上门,这真的很悲哀。

  更残酷的是,一些政客在怎样看都是“死局”的棋盘中,还要垂死挣扎、疯狂反扑,倒在茉莉花革命之下的几个中东独裁者就是例子。幸好,脑袋清醒的还大有人在。几年前,台湾的百万红杉军包围总统府,情绪激昂的群众要冲进去收拾贪腐的阿扁,但总指挥施明德还是理智地制止他们,因为他知道冲进去就是“政变”,已经超过“民主游戏”的底线了,搞不好就天下大乱。

你还在乎以前的棋盘吗?

    由于工作性质使然,我从以前关注党内派系纷争,到与敌对政党的攻讦;现在学习国际政治专业后,开始关注台海两岸的明争暗斗,到更高层次的中美两大国的博弈。这种经历就如政治学家说的“位置决定立场”(where you stand depends on where you sit)。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个人的身份和利益随着环境而改变。你还在乎小时候玩的象棋、百万富翁吗?这已不是你现阶段的棋盘了。

    教我选举操盘的老师说过,棋盘有分高低,真正的操盘高手可以随时进出,在不同层次的棋盘中来去自如,进得从容,退得潇洒,这种境界不容易达到。

    人生有很多种可能和出路。学习如何豁达看待得失、不执着一时的输赢,也学习如何做决定、做取舍。也许,这就是玩桌游时可以领悟到的智慧。

此文为原文,浓缩版登在中国报专栏: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13431

24.4.12

我們的華語

    常聽到中國人對我們大馬華人說:“你們的漢語說得不錯!”他們也說:“雖然口音特別,但基本上能聽懂。”

    首先要知道,“漢語”概念是對內而不是對外,因為中國有56個民族,佔人口90%以上的漢族是主體民族,漢族的語言因此被確立為“普通話”,所以中國學生學“漢語拼音”,針對外國人則是“對外漢語教學”。我們習慣的“華語”,對中國人而言是相對陌生的。

    “華語”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看了一些學者的研究后,才知道我們的“華語”和晚清的僑務有關。

    1905年,清政府開始在南洋推動華僑教育,當時遇上一個迫切問題,那就是語言不通。南洋華人來自不同方言區,雖然文字相通,但日常交流時就很麻煩。清廷《學務綱要》就指:“中國民間各操土音,一省人彼此不能通語,辦事動作耽擱”,因此規定官方語言是勢在必行。

    雖然南洋華人都很熱心,出錢出力辦教育,但說到要用官話教書,當時真是天大難題。私塾老師都在用各自的方言教書,沒多少人懂官話。

師資供不應求
    當時清廷駐檳城領事梁碧如要求把在日本學習的中國學生送來南洋教書,但中國內地各省都缺師資,供不應求。后來兩廣總督岑春煊想出妙策,那就是把廣西桂林的教師送來南洋。那一帶的人講“桂柳官話”,雖然和北京官話有些不同 ,但到底也是一種官話,可應付燃眉之急。

    由于廣西也流行粵語和客語,也只有這批老師聽得懂客家話和廣東話,然后就靠講粵語而要求當地學生用福建話翻譯。這批教師到南洋說廣西式官話,學生跟著講,結果就說出粵腔和福建腔的廣西式官話。久而久之,大家認為自己在說“華語”,因為在洋人的殖民地,大家心裡還是有“華夷之分”,認為這是“華人”的語言,所以不叫“漢語”。

    這批比林連玉還更早到來的廣西老師,他們的口音影響了我們好幾代人。如果大家聽過在清末民初上學的人,如沈慕羽這一代老人家所講的腔調,就知道什么是“一脈相承”。

    現在我們到桂林旅行時,也許沒想到我們的華語和這個“山水甲天下”的地方有很深的淵源。雖然我們的口音和當代“普通話”有些不同,習慣把一些字念成第四聲(其实是入声),如“國家”、“獨立”、“讀書”的第一個字。但這都是歷史形成的結果,是我們馬來西亞人獨有的,值得我們去珍惜。

    也許,在全球化時代,堅持特色,才會出色。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11396
中国报   18/04/2012 15:12

水果拼盘上街头

    一位马来朋友说过,华人搞饮食很有创意,看起来没有关係的两种材料,凑合起来竟变成名菜,例如魷鱼和蕹菜、豆芽和白斩鸡。

    我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搞出Rojak的才是高手,其起源虽不可考,但它被公认最能代表我们马来西亚人的特色。一个盘子,不同水果,淋上酱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充分体现“多元一体,共存共荣”。

    搞饮食要有创意,搞政治也需要创意。有人將两股不同议题的社会运动比喻为“橙”和“苹果”,若把它们包在一起卖,喜欢橙未必喜欢苹果,喜欢苹果未必喜欢橙,到最后两头不到岸。其实,若发挥一点想像力,用Rojak精神搞成水果拼盘,说不定更有卖点。

    外表是什么顏色不是重点。吃水果最重要是摄取维他命C,对身体有益就多吃;搞社会运动最重要看斗爭目標,对国家和人民有益,自然就有人支持。

    水果拼盘好不好吃,要看厨师的刀功;两股不同的社会运动合流,到底是失焦还是聚焦,是消耗能量还是聚集力量,这要看操盘手的功力。

剧本很重要

    根据政治学者查尔斯蒂利和西德尼塔罗对于抗爭政治的研究案例,在国外,不同议题的支持者结盟,已经见怪不怪。把地方议题上升到全国议题,用更宏大的价值观和目標来吸引更多支持者,有点像毛泽东常讲的“统一战线”。抗爭作为一种表演形式,剧本很重要。演得好,有掌声,演不好,就下台。

    无论当权者怎样质疑水果的政治潜议程,其实他们的剑早已亮出,剑锋直指最根本的“不公平制度”。亮剑之后,师出有名,当权者投鼠忌器,陷入两难局面。要镇压嘛,网络时代搞镇压的成本实在太高,全世界都盯著你;要放任嘛,对方搞到人多势眾气势如虹,当权者就被当成纸老虎,政权迟早也要丟。

    国外当然有当权者成功应对社会运动的先例,具体手段包括分化、吸纳入体制等。软硬兼施把滚滚洪流分流出去,才不会导致氾滥成灾。说白一点,当权者的体质(体制)要健康,肚量要够大,才能吃下形形色色的水果拼盘,最后顺利消化、摄取营养、排解毒素,缔造一个与公民社会良性互动的环境。

    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就是最现成的“攻防手册”,不只抗爭者要读,当权者更要读。谁的思想武器落后,谁就挨打。但是,对于享惯既得利益、政绩百孔千疮、有官僚组织惰性、学习意愿薄弱的当权者来说,要指望他们改善体制,未免过于缘木求鱼。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09518
中国报   11/04/2012 15:30

性、化、主义

    听中国的老师说过,马克思主义教育训练出来的学生,归纳能力都很强。难怪我认识的很多中国同学,可以迅速把很多复杂和抽象的概念,浓缩成“XX性”、“XX化”、“XX主义”的字眼,然后再总结为“三个XX”之类的术语。这种“性、化、主义”的文体,常见于中国的学术文章中,对于我们这些在“具有马来西亚特色的教育体制下”成长的人来说,看得很难消化。

    “XX性”是对应英文以-y或-ness结尾的单词,如可能性(possibility)、不確定性(uncertainty)等;“XX化”则对应英文以-zation结尾的单词,如全球化(globalization)、现代化(modernization)等;“XX主义”则对应英文以-ism结尾的单词,如共產主义(communism)、自由主义(liberalism)等。

    只要掌握上述语言规则,把英文词汇翻译成中文就不难,不少西方的学术著作都这样翻译过来。这种文体不能说不好,学术討论时不得不用这些词汇,至少方便大家吸收西方的新观念,但在日常会话用得过火,就会变成台湾学者余英时所批评的“病態中文”。

早已深入民心

    例如,“我是一位素食主义者”,说成“我吃素”就行;“这本书的可读性很高”,干脆说成“这本书很好看”;“这事情的可操作性不高”应说“这事情不好办”;“这个人的可塑性很高”应改成“这个人是可造之才”。总之,简明扼要才能体现中文之美,故作高级的“偽术语”会污染中文。

    但是,上述文体早已深入民心,如“落实高绩效团队的三性特征:主动性、思考性、配合性”、“迈向三化目標:科学化、专业化、活力化”、“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等,这类型的標语常在中国的大街小巷出现。若把这些“性、化、主义”拿掉,意思也差不多。

    以前进行政治斗爭时,往政敌头上套帽子很常见,如“卖国主义”、“投降主义”、“机会主义”等。一些学者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卖国就卖国,投机就投机,加上“主义”很多此一举。但遗风尚在,一些学生在辩论时还是会冒出“XX主义”,或许可让不明就里的对手愣一阵子。

    隨著中国崛起,我们的中文也多少受其影响。我们熟悉的“主义”有种族主义、沙文主义;常见的“化”有政治化、制度化、回教化(现在统称伊斯兰化)。最近听到某政治人物讲“首相面对结构性问题……因此我们要调整自己,要有参与性、包容性、综合性和諮询性。”看来我们的中文也越来越“性”氾滥了。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07470
中国报   04/04/2012 14:59

该出手时就出手

    去年我去上海世博。也许是夏日炎炎,又要排长龙,大家火气都很大,排在我面前的两个人就因小碰撞而吵起来。

    双方即使吵得面红耳赤,多么恶毒的诅咒都说出口了,但就只在动嘴皮子。后来终于进场了,这两个冤家各走各的路,但嘴巴还是骂个不停。我听到身后有人操著北方口音说:“吵架的一定是上海人,骂得再凶也不会动手。如果是咱爷们,早就往死里打。”

    这或许和地域文化有关。一般来说,北方人豪爽、火爆,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懒得费口水。南方人细腻、斤斤计较,衝突时总是动口不动手,但这也不代表很“文明”。当你听到那些骂人的歹毒话时,的確很难和“文明”联想在一起。

    根据常识,大家都知道“谁先动手谁就理亏”,因为“理亏”的人很难“理直气壮”。华人社会喜欢用情、理、法三个层次来看问题。处理纠纷时,我们先说“情”,即人情,万事好商量,照顾双方面子,让大家好下台。如果“情”说不动,才出动“理”,即讲明社会规范和利害关係,应怎样做才对大家都好。如果情和理都说不通时,才出动“法”,大家摊开白纸黑字,依法办理。

情理法何者为重?

    这种“情在嘴上,理在心中,法在腹里”的思维模式,常见于华人的各种社交场合。那么情理法之中,何者为重?根据华人传统的“居中则吉”的观念,当然“理”最重要,有“理”就有战略制高点,要和解可以用“情”,大不了撕破脸就用“法”,进可攻,退可守,拥有主动权。难怪大家吵嘴时最常说:“你讲不讲道理?”

    西方人的思维和华人恰好相反,动不动就讲“法庭见!”我们的社会也渐渐被这种观念影响。法治至上不能说不好,但也可能会形成“只要合法,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態度。社会上有心术不正的人喜欢钻法律漏洞,导致出现越来越多“合法”却“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恶劣例子。这使到社会上鬱闷的人越来越多,情绪压抑到了临界点,只好选择诉诸暴力来释放、疏解,不管是在语言上,或是行动上。

    无论如何,面对种种社会乱象,大家还是意识到,要佔据“理”,还是要讲“文明”。电视剧《水滸传》的主题曲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看到不公不义的事情,当然要出手,但要讲究手段和方法。出手把选票(ballot)投进票箱,总比出手用子弹(bullet)打死对方,更符合民主社会所能接受的规范。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05536
中国报   28/03/2012 15:53

向左走,向右走?

    我们习惯靠左行,但出过国的人都知道靠右行的人也很多。有资料显示,全球60亿人口中,约40亿人靠右行,只有约20亿人靠左行。为何会这样?

    有一种说法:封建时代的贵族老爷有佩戴武器的特权,在大部分人都是右撇子的情况下,左腰佩刀剑可方便右手拔取。如果大家都靠右走,在狭窄的道路很容易和迎面而来的人发生武器碰撞。为了避免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衝突发生,大家就约定俗成靠左走,慢慢就形成走左边是贵族的专利,老百姓只能走右边。

    法国大革命时,积怨已久的底层人民推翻贵族统治后,就全部靠右行。后来拿破仑大军打到哪里,这套规则就被带到哪里,所以现在欧洲大陆几乎都靠右行。美国独立前原本也靠左行,独立战爭期间为了和英国一刀两断,也靠右行了。苏联建立共產政权后,废除靠左行是要消灭沙皇封建余毒,影响到后来的共產国家都是靠右行。

    即使革命浪潮汹涌,大英帝国依然顽强维持传统,其规则也被带到殖民地,造成现在的英联邦国家都是靠左行。此外,那些拥有皇室的君主立宪国家都带有封建痕跡,几乎都靠左行,如泰国、日本等。

“中道”路线是学问

    走路分左右,搞政治也分左右。政治学者对左右有许多不同的定义,根据不同国家的情境和脉络又產生不同的內涵。在意识形態火热的年代,左右两派的斗爭手段异常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了现在,西方国家的左右派都知道“得中间选民得天下”,在论述上互相包抄和釜底抽薪的例子已多不胜数。久了选民就会发现,其实左右政党在很多政策上的差別也不大,政治冷感的犬儒心態由此產生。

    无论如何,左倾也好,右倾也罢,主旋律还是找“出路”。开车的人都知道,即使在笔直的大路上行驶,汽车的方向盘也要不停摆来摆去。如果停止摆动,车就会衝出马路,如果摆得太厉害,就会翻车。操盘手如何根据道路的实际情况来摆动,尽量贴近“中道”路线,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艺术。

    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故事中,一对男女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兜兜转转一段岁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结局没交代他们往哪里去,任凭读者去想像。在政治上,让人民想像“出路”是很重要的。也许,政治上的“单维”左右摆动只是一种手段,如何达致“双维”的“向前行”而不是“向后退”,最后让国家进入“三维”境界的“向上提升”而不是“向下沉沦”,这才是目的。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03483
中国报   21/03/2012 14:59

一个“马来人”到中国留学的隨想

    到中国留学,常听到中国人对我们说:“你们马来人的汉语说得不错。”

    这需要釐清一下,“马来人”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是“马来西亚人”的简称,就像“印度尼西亚人”简称“印尼人”一样,是“国籍”概念,不是我们常理解的“种族”概念。当我们费劲解释“马来人”不等于“马来西亚人”时,对方往往回以一知半解的疑惑眼神。

    这是“身分认同”(Identity)的问题。自先民到南洋开拓以来,我们的身分就一直在改变,从“华侨”一直到“华人”。身分不是绝对的,而是隨著相对的“他者”而变化。

    生活在多元种族社会,我们已习惯根据不同情境转换自己的身分。面对友族,我们会说自己是华人;在华人的圈子,我们会依照祖籍分广东、广西、福建、客家等。

    在国外,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有一个身分。记得我上国际关係课时,选了东协的课题作报告,瑞典籍老师问我这个Chinese为何不选和中国有关的课题,我想都不想就答:“I am not a Chinese。”然后再加一句:“I am a Malaysian。”

    洋老师口中的Chinese(中国人)是政治概念,我的回答当然“政治正確”,但回到马来西亚,Chinese(华人)就变成文化上的意义。

文化问题变政治问题

    我们从小就意识到“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是可分开的,这不会造成精神分裂,也让我们在不同场合切换身分和安身立命。多年来的种族政治往往使文化问题变成政治问题,强调中华文化认同,很容易被曲解为不效忠当地。

    老一辈华人或许对“中国”魂牵梦縈,但现在“中国”对许多华裔青年来说不过是一个集体记忆的残存痕跡。许多在中国的大马华人感受到与中国人在生活上、思想上的格格不入后,都会发现自己的灵魂並不属于那里。

    时局更迭,使我们在神州大地从血缘上的“亲人”,变成政治上的“他者”。由此,我们逐渐能理解为何中国人会视我们为“马来人”,越来越不觉得感冒。

    根据安德森的经典论断:“民族是想像的共同体”,每个民族都是建构出来的,“中华民族”是近代的政治產物,“马来人”也不例外。在殖民者操弄下,我们被刻意强化族群认同,这种“想像的共同体”像一把双刃剑,既能產生建设性的正面能量,也能產生毁灭性的负面能量。

    无论如何,在全球化时代,民族、国籍的身分已相对不再那么重要,我们也不应再纠结于“我爱国家,但国家不爱我”的悲情中。或许將来有一天,当大多数人学会“想像”自己是一个地球村村民,在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时,就不会像以往那样是攸关身家性命、大是大非的“是非题”,而是一个无关对错、跟隨自由意志而决定的“选择题”。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301491
中国报   14/03/2012 15:45

一犯错就永不超生?

    网络年代,似乎是一个一犯错就永不超生的年代。

    现在的社交网站都具备“持久辨认”的功能,每个人的一切言行都將永久保存在网上,一些IT界先驱就认为这真的很不幸。

    尼克比尔顿在《一位数位移民的告白》书中写道:“青春的神奇之处,在于人们能够宽恕与遗忘”,但网络出现后,“孩子们永远没有机会犯错、被宽恕与遗忘……当我们还是小孩时,都会说一些蠢话,因为没有记录,所以不会有人在你30岁时,为了你在8岁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给你难堪。”电脑科学家法兰克纳克也说:“每个人都在建构一个人生故事;我们需要忘记某些阶段。我可不想被提醒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尼克坦言“谢天谢地”,因为网络出现之前,他已度过最叛逆的年代,如果Facebook、Twitter、YouTube在他12岁时就存在的话,那么他因偷窃打架而上警察局的少年往事,將永远存在网上。人们只要Google一下,就知道他的过去,他可能永远不会被《纽约时报》录用,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很多名人的过去都不堪回首。如果奥普拉去电视台应征时,僱主从网上得知她拥有乱伦和未婚生子的记录,她日后怎能当上“脱口秀女王”?如果乔布斯在事业起步时,就被踢爆曾经吸毒,他岂能坐上“苹果教父”的地位?
我们回不去了

    网络的出现,使现在的公眾人物不像以前那么好混了。小布什竞选时,可以將自己当年的年少轻狂,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当我年轻而鲁莽时,我就是年轻而鲁莽。”谁不想自己在中学班级照的呆样,最好只留在发黄的毕业纪念册?谁不想自己在18岁酒醉时,讲出30岁后肯定会后悔的荒唐言,此生此世不会再被人提起?但现在不可能了,我们回不去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网络是嗜血的,它不会悲天悯人,任何人只要一犯错就很难翻身。除非世界末日降临,否则网络是拒绝遗忘的。

    或许,网络科技再发达,也必须容忍犯错。我们在要求人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同时,也要为“遗忘”保留余地,好让年轻人,甚至是一些较年长的人,拥有成长和改变的空间。正如尼克所言,遗忘是宽恕、从挫败中继续前进,甚至是欣赏怀旧的关键,不然,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299576
中国报   07/03/2012 15:32

捍卫古跡就是捍卫主权

    近年来我国民间团体发起捍卫古跡的系列活动,使社会瞭解到“集体记忆”对社区凝聚力的重要性,也逐步破除“发展就是硬道理”的迷思。

    但在这片多元种族的土地上,捍卫古跡並不像其他国家,是为了增加城市的歷史底蕴和文化资源那样单纯,更多的是牵涉到敏感的政治议题──“主权”。

    亨廷顿在《谁是美国人》书中指美国人的祖先来到美洲建立家园,主要是因为信仰的缘故。事实上,华人先民下南洋,就如五月花號的清教徒到美洲,来到的是无主之地。

    清教徒登陆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建立教堂以宣示主权;同样地,华人先民在南洋各地的上岸之处建立庙宇,將家乡的信仰体系复製到新的土地上,以缩短和家乡的精神距离。

没资格享有主权

    因此有学者认为,华人先民作为开拓者,应享有这片土地的“开拓主权”。但西方殖民者为了“分而治之”,就通过后殖民主义大师萨伊德所说的“东方主义”手段,来扶植本土民族,以制衡政经实力较为强大的华人。在漫长的殖民过程中,华人逐步被“东方化”为“移民”。

    有学者认为,新加坡第一任总督莱佛士对《马来纪年》的整理及重新命名,是將“马来半岛”本质化为马来人发祥地的最重要知识源头。

    在这套话语霸权的论述下,马来人作为主人,就拥有这片土地的主权,往后就据此建构一套牢不可破的马来霸权论述,其他人都是“客居者”、“外来者”、“非土著”,这些人没资格享有这片土地的主权。

    欧洲人在新大陆站稳脚跟后,为了抢夺生存空间,就大肆屠戮印第安人,这些血淋淋的歷史,被掌握话语霸权的西方学界美化为美国的“开国神话”;反观拥有入乡隨俗、和谐共生等价值观的华人先民,却仍陷入“东方怪圈”中苦苦挣扎。

    两者的不同歷史境遇,用美国学者杭士基说的故事,就是海盗和皇帝的差別:“亚歷山大大帝擒获一个海盗后说:你居然敢在海上兴风作浪?海盗回答:那你为何有胆量在整个世界兴风作浪?我只有一艘小船,所以被称为海盗;你有一支海军,所以被称为皇帝。”

    清代学者龚自珍说过:“欲灭其族,先灭其史”,被人骑劫歷史话语权的民族根本没有谈判权。古跡是传承歷史记忆的重要载体,捍卫先人留下的古跡,其实就是捍卫自己的“开拓主权”。

http://www.chinapress.com.my/node/297570
中国报   29/02/2012 14:42

威权到此为止?--对净选盟2.0的观察和感想

http://www.malaysiasini.com/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464:-20&catid=43:2011-06-28-04-38-20&Itemid=72

作者:甘德政 周二, 2011年 07月 12日 08:02

    709的净选盟2.0尘埃落定,综观近期各方斗智斗力的博弈过程,看着上万人与警方在市中心进行街头攻防和近身肉搏战,到最后群众的曲终人散,可观察到国内的政治形势是“大局已定”,在家里静观其变的“沉默大多数”已心中有数,威权是否到此为止,下届大选的票箱倒出来后就可知晓。

    国阵威权政体的合法性在这场街头运动中受到很大的冲击。这种情况令人回想到2007年的净选盟1.0和兴权会在几个月后的308政治大海啸所展现出来的威力。国阵当局虽然一反伯拉时代较为“放任”的做法,重拾马哈迪时代的高压作风,但总的来说却是失分多于得分,因为(1)国外的外交压力、(2)威权的弱化和(3)抗争战术的改进,这三项因素都令国阵面对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一、国外的外交压力

    政治学家蒂利指出,任何“运动”都是“针对目标当局开展群体性的诉求伸张”,他们所准备的常备剧目就是“一连串的诉求表演”。这种“表演”当然不只是做给本国人民看的,最重要的是通过无远弗届的网络力量呈现给全世界。国阵政府越是捉“黄衣”,并以各种手段压制这种号召“改革不公平选举制度”的街头集会,对群众集会习以为常的西方国家就越觉得是不可理喻的荒谬行径;对走过民主化艰辛历程的东南亚邻国印尼、菲律宾和泰国而言也肯定看在眼里不是滋味;更重要的是今年初经历了“阿拉伯之春”的中东各国在独裁者一个个倒下来后,也未必一如既往地对同样是伊斯兰教徒为主的马来西亚抱着“主权至上”和“不干预他国内政”的态度。以卡塔尔为基地的Al-Jazeera电视台对净选盟2.0的多项冲击视觉的报导,很可能会让阿拉伯世界的人民“感同身受”,进而影响全球穆斯林对马来西亚政府的观感。

    另一方面,美国的态度绝对是影响马来西亚政局发展的最重要因素。美国多年来通过民主基金会的各种管道来接触马来西亚的在野党和公民组织早已不是秘密,即使当局指责安华是“外国势力”的代理人,也难以阻挡这些境外组织推动的“自由、民主、人权”理念越来越深入民心的大趋势。

    纳吉在上台后积极拉近与奥巴马政府的关系,以截断安华在华盛顿的影响力和期望美国对马来西亚反对阵营“关紧水龙头”,但这些游说努力从最近的事态演变来看并不太见效。纳吉通过具有以色列背景的公司不惜工本展开公关工作,终于才在2010年4月访美期间成功与奥巴马会面,他回国后立即在乌雪补选中大事宣传与美国总统会面的成果。但2011年5月纳吉率4名内阁部长再度访美,在华盛顿滞留9天期间竟没再见上奥巴马,只是跟美国大学和一些企业签订一些小额合作项目,回国后的访美成果宣传也不如去年那样高调。副首相慕尤丁访美期间不厌其烦地强调要邀请美国和平队(Peace Corps)前来马来西亚教小孩英文,似乎有投奥巴马所好的意图(奥巴马母亲当年就曾参与和平队工作而将奥巴马带到印尼),但最近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却以Fulbright项目替换商谈已久的和平队来教小孩英文,似乎有点掉包和不太卖账的政治意味。

    奥巴马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谙印尼文/马来文的总统,得益于他在印尼的童年经验。此外奥巴马还有一个来自马来西亚沙巴州背景的妹夫,这些东南亚的渊源使奥巴马更为关注这两个国家的政治发展,也几乎肯定他较为倾向印尼式的民主化进程,不会重演美国在冷战时期基于反共意识形态而支持引人诟病的独裁政权。今年初中东爆发茉莉花革命期间,美国对多年盟友穆巴拉克的态度就让许多曾经亲美的独裁者心寒不已。

    马来西亚的净选盟2.0通过网络把当局的种种镇压手段呈现给全世界后,可以预见的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肯定少不了对马来西亚严厉谴责,更何况净选盟的灵魂人物安美嘉曾从希拉里手中拿过美国国务院的“国际妇女勇气奖”,国阵政府在709后对这些当事人的处置肯定会引起国际的关注。综观美国的种种反应,不得不令人产生一些臆想,基于全球战略利益的考量,美国是否会把筹码押在纳吉身上还是一个未知数。

二、威权的弱化

    总的来说,无论上街头的人数多寡,净选盟2.0已经达成其目的,网络的传播威力使净选盟的诉求以几何式增长的方式扩散到国际社会去。在互联网盛行的年代,当局要制造几十年惯用的白色恐怖招数恐怕再也无法奏效,如事前警方起获的巴冷刀和汽油弹等等,但在民间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准备当执政党的在野联盟会趁乱闹事。在资讯封闭的年代,如1969年、1987年和1998年的那种“怕乱”的社会恐慌,在当今通讯工具发达的年代已不可能重演。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当局只能出动统治者这个“绝招”,但反效果可能更为明显。自308政治大海啸以来,在攸关切身利益的考量之下,各州统治者早已统一立场和现政权紧紧抱在一起,从两年前的霹雳州夺权事件中的苏丹表态和净选盟2.0前夕的最高元首和雪州苏丹发布的御词中可以清楚看出他们的政治态度。但是,民联的政治剧本一直以来还是遵循着人类政治学的最基本原理:制造权威来对抗权力,而权威来自于信任和同情。以回教党为骨干的死硬派在霹雳州夺权事件中就不服苏丹的决定而包围皇宫,甚至躺在马路上阻挡苏丹的御驾来进行死谏。

    当内政部长希山慕丁挟着最高元首御词警告上街者就是“违抗皇命”时,7月9日成千上万的马来穆斯林却甘愿冒着这些罪名上街头,根本就是要打击当权者权威的标准动作。如果连回教党和公正党的穆斯林领袖都可以公开高喊把“马来主权”丢进垃圾桶,而准备用“人民主权”和“伊斯兰主权”来取而代之的时候,统治者在308后的几次出面干政遭到的反效果,恰恰是严重削弱了本身威信之举。在伊斯兰沙拉菲思潮(Salafi)席卷阿拉伯世界之际,无论马来西亚的回教党理想中的“伊斯兰国”是朝向“伊朗模式”或者是“土耳其模式”,都是不要封建统治阶级存在的,想想伊朗革命后的巴列维国王和奥斯曼土耳其的末代哈里发的下场就可得知,也很难怪马来西亚的各州统治者那么忧心国际上的政治伊斯兰发展和马来穆斯林的认同板块移动是否会动摇其地位。

    泰国近几年的政局发展也给马来西亚一些启示。2006年泰皇不属意的首相他信被政变推翻后,支持他信的红杉军进入曼谷和打着捍卫泰皇旗号的黄衫军展开连绵的街头斗争,而黄衫军支持的阿比希当上首相却被红杉军认为其合法性不足。虽然泰国人依然很尊重泰皇,但对于皇室属意的阿比希政权却不太卖账,在最近的大选中泰国人还是让他信的妹妹英叻以绝对优势当选,红杉军的势力终于回潮。泰国选举结束后,以泰国人尊敬皇室的程度而言,皇室威望虽然因为干政而有所受损,但皇室制度延续下去还不成问题,但马来西亚人对于皇室的尊敬不能与泰国人相比。马来穆斯林社会最近十几年来的巨大变化,尤其是越来越多的马来青年敢冒着“叛君”的罪名上街头,就可知道统治者的权威已经受到侵蚀和冲击。

    另一方面,国阵动用整个国家机器来对付净选盟的领导人,土权组织以“危险的兴都女人”来形容安美嘉,巫统的党报也不断指责净选盟有“共产党人”和接受国外“基督教团体”的捐献云云。但不管是用“兴都教”、“基督教”还是“共产党”等这些二元对立的攻击性语言,都难以转移净选盟所提出的“干净选举”和“扫除贪腐”诉求的视线,而以“伊斯兰”为号召的回教党人踊跃支持净选盟运动就几乎让这些诉诸种族主义和宗教主义的企图破功。此外,安美嘉以前律师公会主席的身份来领导一个被当局宣布为“非法集会”的活动,其真正用意不是这些法律工作者“知法犯法”,而是他们要以其专业身份来戳破现今不公平司法制度的荒谬,只有通过街头运动的冲击力来解构千疮百孔的威权,颠覆权力的结构,才能让傲慢的权力不再傲慢,让绝对的权力不再绝对。

    当纳吉以首相之尊讲出“不向安美嘉低头”的时候,其实也无形中抬高了对手的分量。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当成恐怖分子,除了加强安美嘉的“弱者对抗强权的形象”而让她得到民众的同情光环之外,似乎对当权者没有加分作用,反而让民众看到这个貌似强大的政权的虚弱本质。这种虚弱本质在巫青和土权不断在媒体上“大声夹恶”和“喊打喊杀” 之后却在相差悬殊的上街头人数中漏了底、泄了气。世界上所有的当权者在政权面临威胁的时候,除了像新加坡执政党还可以用政绩来抗衡一阵之外,政绩苍白的就几乎只会用“制造恐惧”来抵挡,那就是展示本身还有“发烂渣”和“作恶”的能力,但一经短兵相接之后,毛泽东所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就无所遁形了。

三、抗争战术的改进

    1987年马哈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展开“茅草行动”大逮捕,并成功制造社会上的恐怖气氛而达到其打击政敌、巩固本身权位的目的。但现在的当权者要实施同样的招数恐怕没有这样的条件,历史决不可能照回几十年前的剧本重演。资讯工艺和通讯技术的日新月异发展固然是关键,抗争者借鉴外国同行的经验来改进街头抗争战术也是重要因素。在资讯闭塞的年代,执政当局只要控制传统媒体就可轻易达到封锁消息、制造恐慌的目的,而没有现代通讯器材的群众运动领导人很容易被个别逮捕、各个击破,然后只要把这些人丢进甘文丁,群龙无首的抗争运动就会瘫痪。50、60年代曾经搞过如火如荼群众运动的老左,很多在经历当局逮捕、扣留、打压之后,一些人出现“斯德哥尔摩症状”而转向依附曾经迫害他们的当权者;另一些人则产生犬儒心态、对政治完全绝望而跑去从商或其它行业,不再过问政治;更有一些人在久经监禁之后精神接近崩溃,被放出来后和社会格格不入而最终走上绝路。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当局要制造“白色恐怖”的招数几乎都被破解,因为外国抗争者同行曾经面对的是更为凶残的独裁政权,如台湾解严前的国民党政权、马可斯时代的菲律宾、光州惨案时期的韩国全斗焕政权和苏哈多时代的印尼,但都先后倒在人民力量的汪洋大海之中而步上民主化的道路。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看惯大场面和“大蛇屙尿”的国外“街头战士”而言,马来西亚的国阵威权政府不过是小菜一碟。冷战时期反共高手邓普勒将军训练出来的内政部系统,尽管以前用来打击政敌的招数很管用,但现今用来对付已经进步神速的抗争者肯定吃力得很。以往的示威都是要求参与者穿便服,以方便分逃,但现在的示威者都穿上统一颜色的衣服,以制造集体意识,同时潜议程就是要方便警察捉人,因为捉多了就会“习惯”,大家也越来越不怕,警察内部也有些人整天受这些被捉者的“控诉当权者贪腐”和“秉持理想上街抗争”之类的口供而起了思想变化,甚至觉得政府不如让这些人合法和平地展开示威,总好过叫那么多警察忙忙碌碌来监视这些示威者,在外面又要承受被人指责为当权者帮凶的压力。即使各地警察局大事扩充扣留所以容纳更多被捉的人,也很难阻止这些负面情绪蔓延到一般的下层警员。

    此外,在没有现代通讯技术的年代,示威者往往被镇暴队和水炮车一冲就散,被打散了就很难聚集在特定地点,但现在这些街头运动的操盘手在现代的通讯技术的帮助下如虎添翼,他们随时随地可以上网了解战场的全盘情况,即使第一线领袖被捉依然可以化整为零、迅速转移阵地,被冲散了可以立即以手机联络重新组织,第二线被捉了还有第三线、第四线的补上去,反正人很多,捉不胜捉。这些年来他们培养出来的“战地指挥官”在指挥群众的行进路线时也越来越纯熟,尽量维持队伍秩序以免被对手指责为“乱党”,同时也时时盯紧周围局势的变化和寻求突破军警防线的契机。净选盟2.0的重点不再是原先预定的默迪卡体育场,而是转移到警方防守相对薄弱的富都车站到马来亚银行一带的较空旷之处,并营造出“人多势众”的气势,其战略目的已基本达成。较后镇暴队动用催泪弹和水炮车强行驱散这股人群,殃及附近的同善医院,很明显是无可挽救的败笔。在这场冲突中丧命的马来支持者成了“烈士”,更加深了群众对当局的愤慨,这使到任何想以种族论述来套给净选盟2.0的企图都无法奏效。
    将街头抗争“国际化”,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几十年来都是抗争者的一贯策略,只是过去的通讯技术落后导致效果大打折扣,国家镇压机器依然可以把这些人压制下去;但现在的通讯技术太发达,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上载到网络,大量的军警镇压画面涌现在网络世界里,导致当局的镇压机器往往绑手绑脚、投鼠忌器。既得利益者的一贯策略莫过于“种族化”或者是“宗教化”,但抗争者还是照样用“国际化”克制即可。抬出“捍卫族群权益”、“防止我族分裂”、“警惕外国异教徒干涉”之类的“伪民族主义”论调不但没有达到以前1969年和1987年的效果,反而沦为网络上的笑话材料,也会成为国际社会谴责和施压的对象。之前搞得沸沸扬扬的“圣经马来文版是否可用阿拉事件”和“基督国事件”已经让国阵政府焦头烂额,纳吉最近宣布要与梵蒂冈教皇商谈建交事宜看来有与基督教世界修好的意图,就如其父在70年代与共产中国建交以一举降伏国内左派的做法如出一辙,但是这种事后“补锅”的动作在事情搞大之后是否有效尚存很大的疑问。
    后马哈迪的威权弱化年代,国家的镇压机器越显失灵,政治部尽管也有继续搞渗透,以破坏抗争者的意图,但现今的抗争者在国外同行的支援下竟然也具备了“反渗透”的能力。这几年来马来西亚的海陆空三军都很异常地爆出国人眼中认为荒谬的贪污案,包括空军的战机引擎被盗运事件、海军的潜艇回扣贪污案和无法下水的笑话、陆军的各种军火舞弊和神秘离奇的C4炸尸案件等等。在野党一再强调这一连串的案件,也威胁到前国防部长在军中的威信。在野党一再借用外来的“讯息合作”,将这些事件发掘,是要惊醒原本就是国家专业军人的军队成员,使他们对当权者失去信心。改革邮寄选票制度是净选盟的重要诉求,因为国阵的基本票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被“分配”到不同选区的军人票,而军人在投票时的保密程度较差,因此绝大多数都是选国阵。许多国阵候选人在选区频临落败时,往往靠军人票来反败为胜。但军人票若反对国阵,则国阵败局机会更大。也有人担心“不甘心失去政权者会发动军事政变”而作好最坏打算,随着军警高层涉及贪腐案件逐一曝光后,没有得到好处的军警基层士气动摇,发生政变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结语:修复威权已近乎不可能

    709净选盟2.0的同一天,世界各地的马来西亚人也同时对所在国的马来西亚政府驻外机构进行示威。澳洲墨尔本的马来西亚人甚至还戴上安美嘉的面具,高喊“我们都是安美嘉!”的口号。这令人想起V for Vandetta电影中的最后一幕,那就是忍无可忍的人民在克服内心的恐惧后,在同一的时间内戴上被当权者指为恐怖分子V怪客的面具走上街头,然后成千上万的人潮一波接一波地突破目瞪口呆的军警的防线,脆弱的强权最终垮台。埃及的穆巴拉克在每届选举中都以90%以上的选票当选总统,但其30多年的权位在民众涌上街头后依然保不住,因为从卫星看下去可以精确统计走上街头的人数,竟然已经远远超越虚假的选票,这也许是埃及军方最后关头拒绝服从穆巴拉克的镇压命令和美国政府决定放弃他的原因。

    在马来西亚,虽然这一届的政府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才任期届满,这段时期足以产生任何变数,但国阵政府的合法性在接连的街头抗争运动的冲击下受到严峻挑战乃是不争的事实,要扭转形势进而翻盘绝非易事。总之,种种征兆已经显示威权似乎到此为止,修复威权已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国际化”是现今克制“种族化/宗教化”的利器,白色恐怖的历史也不可能重演,因为整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已经改变。

美国对马来西亚的“智库外交”:以“民主输出”为讨论重点

美国对马来西亚的“智库外交”:以“民主输出”为讨论重点

(马来西亚)甘德政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2010级博士生
亨德利(Huntley):总统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怀疑“骨牌理论”(Domino Theory),即,一旦南越沦陷,东南亚其他部分亦将迎风而倒?

总统:不,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我想,那是一场尖锐的斗争。中国太大了,达到超过它的边界以外的地方;如果南越垮下去了,那将给他们更有利的地理位置去进攻马来亚,也将会给人家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东南亚的未来掌握在中国手上;未来的东南亚将是共产主义的东南亚!
(NBC访问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对话记录,1963年9月9日[1])

    肯尼迪在上述访问的两个月后被暗杀,继任的约翰逊总统依然延续着“共产主义是洪水猛兽”的思路来扩大越南战争,甚至投入了逾50万的兵力、投下了比太平洋战争总量还多的炸弹,以阻遏共产主义的扩张。这种“反共思维”肇始于肯尼迪的前辈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在二战刚结束时就联合老牌殖民帝国-英国去残酷镇压东南亚地区的共产党武装斗争。

一、东南亚地区的“文化冷战”与“排华反共”

    英国人在日本投降后重返马来亚,即遇上马来亚共产党(简称马共,90%以上的成员为华人)展开武装斗争,让英国大兵在热带雨林中吃尽苦头。当英国钦差大臣葛尼爵士(Sir Henry Gurney)在1951年被马共伏击而丧命后,英帝国遂下决心不惜一切剿灭马共。1952年反共高手邓普勒将军(General Templer)继任钦差大臣,他不仅出动十多万英联邦军队围剿只有一万多人的马共,更重要的是进行“洗脑赢心”(winning the hearts and minds)心理战。这套邓普勒提出的反共策略,是运用统治机器去引导思想,通過报刊、广播、讲座、研究机构等各种管道把反抗运动妖魔化为“恐怖主义”(Terrorism),并形成公众对“恐怖分子”(Terrorist)的观念,加深公众对反抗活动的心理恐惧,再加上殖民者一再的武力镇压、宣示胜利、怀柔政策,逐渐便能起到稳定政治秩序的效果。[2]

    在邓普勒的重拳出击之下,马共的武装斗争在50年代中期已经奄奄一息,但大英帝国的衰落已无可避免,一方面他们要“光荣撤退”并扶持符合英国战后利益的当地新政府,另一方面英国也接受英美同盟的姿态来应付法国在越南奠边府失利后的共产主义气焰,美国就在这个英美霸权交接的关键时刻介入东南亚政治。除了正规的军事行动,美国人也进行一套“洗脑赢心”的攻略。1950年代,美国国会和中央情报局通过文化、艺术以及各种各样的学术和社会活动渗透全球,进行文化冷战(Cultural Cold War)。[3]这些活动包括推动全球各种现代派文学与艺术流派,其目的是让各地的知识分子不再热衷于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转而从思想上接受有利于“美国方式”的观点。为此目标,他们在东南亚地区成立亚洲基金会和亚洲文化自由论坛,又通过洛克菲勒基金会、福特基金会、罗贝尔基金会等组织,以洗钱的方式把款项输入各国反共组织以进行文化冷战。

    美国国务院于1999年批准解密了1957年的《美国对东南亚华侨政策的指导方针》,从这份文件中可看出,美国为了围堵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不露声色的推动东南亚华人相信共产党反对中华文化,以及鼓励东南亚华人认同台湾为文化基地。这是有意识的干涉他人的内政,支持他人的分裂,又要运用当时经济比海峡两岸富裕的东南亚侨资,发动他们去支持台湾的政权继续对抗大陆,如此便符合美国的东亚反共战略。根据这份文件所制定的主要具体实施内容包括:(1)中央情报局援助台湾培训东南亚华人教师与学生的教育计划;(2)举办各种国际交流项目;(3)美国新闻处负责传播工作,降低共产主义在海外华人的影响;(4)“亚洲基金会”支持出版反共宣传品,以香港和台北作为主要生产地区,印刷材料、报纸、杂志、书籍,以及制作广播节目和其它中文材料,宣传自由、民主的价值观。[4]

     这些文化冷战至少影响了好几代马来西亚华人对中国大陆的观感,为了切割与共产中国的关系,一些华人在面对“排华”和“反共”挂钩的阴影,加上“政治正确”的压力之下,表现得甚至比其他土著更加激进地反共,并跟随西方的话语方式对中国进行种种责难和批判。到了70年代中美建交、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之后,种种根深蒂固的“冷战遗绪”仍不同程度地笼罩着马来西亚华人的心里头。此外,在西方媒体的大量负面宣传之下,“中国威胁论”在东南亚各国的土著当中仍有相当的市场,这些因素就成为近年来美国奥巴马政府“重返东南亚”时可资利用的杠杆工具。

二、冷战之后美国在东南亚的“民主输出”

    1990年代初期,随着冷战的结束,“民主和平论”的呼声甚嚣尘上,福山大呼“历史的终结”,认为全世界都认识到自由民主制度的威力,它不仅战胜了法西斯主义,也战胜了共产主义。在世界格局发生彻底转变的情况下,美国学界和政界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冷战后没有任何一种“敌对的意识形态”敢于向“自由民主制度”提出挑战,民主国家之间不会发生战争,自由民主制度是民主和平的前提和可靠保证。美国克林顿政府就以“民主和平论”作为其向外输出和促进民主思想的对外政策的重要理论依据。[5]《美国大战略》作者罗伯特•阿特强调“扩展民主与保护人权”攸关美国的国家利益,他以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指出“美国支持国外民主的理由,既简单又过硬:民主是最好的政治形式,民主能够最好地保护人权、防止大规模屠杀,民主促进经济增长,民主有助于和平的生长...美国人高度重视民主,因为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政治理念”,但在另一方面他也从现实主义的角度主张“即便不从道德而仅仅从权力政治的角度考虑,我们也至少需要向那些严重威胁美国利益的国家扩展民主。”[6]

    除了东欧和阿拉伯地区,东南亚也是美国“民主输出”的重点地区。即使中国在邓小平时代就已经“用你的锅,下你的面”,套用西方的市场经济来进行改革开放,但西方很多人仍以“冷战思维”看待政治上坚持社会主义体制的中国。大部分以“有色眼镜”看待“中国崛起”的美国学者都认为,中国在努力恢复历史上东亚大国的地位时,必然将东南亚重新纳入其势力范围之内。布热津斯基指出“如果中国有朝一日控制了马六甲海峡以及位于新加坡的地缘战略咽喉,它就将把日本获得中东石油和进入欧洲市场的通道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如果中国确实成了一个地区性主导国家和全球性大国的话,那么它将在今后四分之一世纪里,在地区内起主导作用并发挥作为一个全球性大国的潜在影响。在地区内起主导作用的大中华将散居在新加坡、曼谷、吉隆坡、马尼拉和雅加达的极其富有而经济上又强大的华人政治支持调动起来...东南亚国家可能会认为,对中国的政治敏感问题和经济利益敬而远之是明智之举,而且它们越来越这样做。”[7]

    就像冷战时期的做法那样,东南亚地区是对抗共产中国势力扩张的前线,这个观点似乎已成为这些美西方现实主义学者的共识。亚洲时报作者F•威廉•恩达尔在其评论中说:“马六甲海峡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是波斯湾和中国之间最短的海上航线,也是亚洲的重要咽喉。中国进口的所有石油中,80%以上是通过油轮经马六甲海峡运输。如果关闭这个海峡,世界上近一半的油轮船队都得增加航程,那将立即提高全球的运费。每年有5万多艘船舶通过马六甲海峡。缅甸至印度尼西亚班达亚齐这片地区迅速成为世界上最具战略意义的咽喉之一。谁能控制这片海域,谁就能控制中国的能源供应。换言之,要遏制美国潜在敌人中国的崛起,马六甲海峡周边国家的政局发展影响重大。”[8]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东南亚各国,美国在1965年以反共为目的、以中情局策动的“930政变”中扶植起来的印尼苏哈托亲美独裁政权[9],在冷战结束后已无太大利用价值,美西方势力便坐视他在民主化的熊熊烈火中下台。后苏哈托时代的印尼成为美国以“公共外交”为名来进行“民主输出”的重点目标,美国国际开发署和其他NGO大举进入印尼推动各项民主化项目,如为拥有3千万成员的印尼主流的温和穆斯林组织“穆罕默迪亚”(Muhammadiyah)提供技术和资金,协助它落实建设学校、医院、社区营造等一系列计划,以及推动印尼人对民主自由的意识。[10]至于与印尼一水之隔的马来西亚,由于其扼守马六甲海峡的战略性地理位置,马来西亚可说成为美国在东南亚地区仅次于印尼的“民主输出”重点对象。虽然马来西亚也实行定期的民主选举,但独立至今仍未实行“政权轮替”,依然是一党独大的威权型国家,另一方面,美国人之所以会对马来西亚下手,马哈蒂尔的反西方作风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

三、马哈蒂尔的反西方外交语言

    出身背景复杂的马哈蒂尔(Mahathir Mohammad)虽然在1973年曾经通过“国际访问者领导项目”(International Visitor Leadership Program,IVLP)的管道和其他富布赖特(Fulbright)、汉弗莱(Humphrey)、艾森豪威尔(Eisenhower)、青年交流考察计划(Youth Exchange for Study,YES)等项目得主一起到美国访学[11],但他在1981年当上马来西亚总理后显然并没有成为“亲美分子”。马哈蒂尔以批判西方国家而在国际舞台上名声大噪,他指责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利用民主、人权等借口干涉发展中国家内政,侵犯发展中国家利益,并呼吁发展中国家团结起来维护自身合法权益。1990年代初期,马哈蒂尔以响亮的声音批判当时最流行的“中国威胁论”,并在中国因六四事件而面对国际社会制裁时,他独排众议率先访问中国并加强两国经贸合作。马哈蒂尔指责联合国被美国操纵而沦为傀儡组织,揭露西方国家在波斯尼亚人权问题上的伪善和双重标准[12],此外,马哈蒂尔也拒绝出席在美国召开的第一届“亚太经济合作峰会”(APEC),并倡议成立由中国和日本来领导的“东亚经济组合”(EAEC),以协助东盟国家减轻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程度,但他这种意图削弱“美元霸权“的论调都在美国的强烈反对下不了了之,美国前国务卿贝克在回忆录中坦诚美国“全力扼杀”马哈蒂尔的主张。[13]

    马哈蒂尔不畏西方强权的形象,体现在一句“亚洲可以说不”的强悍口号[14],并强调“亚洲价值观”和“亚洲模式”,这大大提升了马哈蒂尔的国际威望。布热津斯基甚至认为“中国人尤为欢迎马哈蒂尔不时发出的刺耳的反美言论。1996年5月在东京的一个论坛上,马哈蒂尔公开对美日安全条约的必要性提出质疑,他提出要了解到底谁是美日联盟准备防御的敌人,并声称马来西亚不需要任何盟友。中国人显然认为,美国地位的任何削弱自然会加强中国对本地区的影响。”[15]但是,马哈蒂尔高声批判西方,尤其是美国,在一定程度上也伤害了马美关系。911事件后,马来西亚与美国的关系虽因反恐议题而有所转折,但进展不大,因为在全球范围内促进民主、自由和人权一向被定为美国的长期目标。[16]由于马哈蒂尔的反美路线和强悍作风,美国人自然将他视为眼中钉,并暗中扶植亲美的安瓦尔[17](Anwar Ibrahim)以取代马哈蒂尔。

    1997年发生亚洲金融风暴,马来西亚的经济和其他东亚国家一样遭到重挫,马哈蒂尔以激烈的言辞抨击以索罗斯为首的国际金融炒家。1998年,吞了IMF重药的印尼的社会矛盾迅速激化,引发波澜壮阔的学运和社运将苏哈托政权一举推翻,然而此时的马来西亚副总理安瓦尔却不断地被西方媒体吹捧为“亚洲自由派”的明日之星,以衬托出美西方所讨厌的“亚洲独裁者”马哈蒂尔。这种境外媒体所玩弄的把戏,让马哈蒂尔越发狠批西方自由市场的教条和“犹太人阴谋论”,他仿佛觉得安瓦尔就是IMF的代理人,正千方百计要在吉隆坡上演雅加达“变天”的那一幕。[18]1998年8月28日,马哈蒂尔宣布革除安瓦尔的副总理及财政部长职务;9月4日,马国执政党巫统最高理事会议决将安瓦尔开除出党;9月20日,马哈蒂尔出动蒙面特警逮捕安瓦尔,并以鸡奸(穆斯林视之为伤风败俗的十恶不赦行径)的罪名控告他。这一突如其来的政治巨变,引起举国震惊,所有国民无法相信曾经权势薰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马哈蒂尔钦定的接班人”会在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安瓦尔夫人阿兹莎在一些国内外非政府组织人员的协助下成立公正党,并由她担任党主席,以全力为身陷囹圄的丈夫展开政治斗争。

    安瓦尔被捕后不久,美国国务院便发表声明对马来西亚限制集会、言论自由及对安瓦尔公开审讯的权利表示关注。接着美国宣布克林顿总统借口处理伊拉克局势而突然缺席马来西亚举办的亚太经济合作峰会(APEC),由副总统戈尔代表。尽管马哈蒂尔一再提出峰会不谈政治课题,要求受邀嘉宾视安瓦尔事件为马国内政而不要干预。但赴马的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却专门会见了安瓦尔夫人旺阿兹莎, 并称安瓦尔为“令人高度敬重的领袖”。次日,在亚太经济合作会议晚宴上, 美国副总统戈尔发表演说时公开声明支持以安瓦尔为中心的“改革运动”, 并称赞参与改革者是“勇敢的马来西亚人”。之后,他置出席晚宴的千余名亚太领袖、政府高级官员与商业巨子于不顾,提前离席。贸工部长拉菲达即刻表示戈尔谈话“令人作呕”,马哈蒂尔后来也对商界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礼的人”。[19]马来西亚各党团纷纷去美国大使馆示威以抗议戈尔的言论。

    自安瓦尔事件爆发以来,马来西亚国内的社会运动起了重大变化,民主化运动日趋高涨,反对派的街头抗争活动与以往的族群政治动员模式全然不同,跨族群社会运动的动员范围更广、程度更深。在此起彼伏的街头抗争当中,马哈蒂尔的威权体制遭到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1999年马国举行全国大选,安瓦尔事件激起的政治效应引起马来人的强烈反风,但华人却在这一届大选突然保守起来,因为马哈蒂尔反对西方的IMF阴谋,实施的货币管制政策日显有效,经济有复苏的迹象,华人商家都感激马哈蒂尔的霹雳手段;反观安瓦尔担任财政部长时是走IMF路线,缩紧银根,提高利率,对华人中小企业极为不利。另一方面,印尼在经济崩溃后的排华浪潮让马国华人深感“稳定”重于“改革”,不想让印尼华人的悲剧在马国上演。最后投票结果显示,马哈蒂尔在马来选票分裂的情况下获得大多数华人支持而继续当政,没有像美国人所预期的那样成为“苏哈托第二”。

四、安瓦尔与美国基金会的合作

    虽然马国执政党挨过1999年的政治风暴,但进入21世纪后的民主化浪潮依然势不可挡,大量的西方基金会、智库、学术团体进入马国与在野党要员、非政府组织成员频密合作,即使马哈蒂尔政权修改境外基金会在马国活动的相关法令,但还是很难约束它们在马国开展一系列的民主化项目。马哈蒂尔在2003年下台后指定巴达维(Abdullah Badawi)为接班人,后者在2004年大选领导马国执政党获得辉煌的胜利,这被视为马哈蒂尔威权体制的最后“回光返照”。被胜利冲昏脑袋的巴达维认为安瓦尔已不足为患,便在大选后释放安瓦尔。安瓦尔还偕同妻子登门拜谢巴达维,后来他以“赴外国治疗疾患”为由离开马国。巴达维此举被认为是“放虎归山”的政治愚行,事后证明安瓦尔利用几年的时间在外国活动,搞好国际联系和在华盛顿的人脉关系,并策动国内在野党的合作、民间组织的统战,最后成功在政治上东山再起,动摇了马国执政党的政权基础。

    安瓦尔在外国参与众多的国际会议,其中大部分活动都与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NED)有关。该基金会是由美国国会通过法案成立,资金几乎全部来源于政府拨款,形式上是私人运作,但其实是一个政府部门,与国务院、中情局和国际开发署配合行动。1982年美国总统里根倡议成立专门机构,以在全球“推广民主”。次年,美国国会通过《国务院授权法》,拨款3130万美元成立NED,并规定其总部设在华盛顿。该基金会每年从政府预算中获得拨款,被包括在国务院和国际开发署的预算当中。2004财政年度的收入为8010万美元,其中7925万美元来自政府拨款,只有少数来自其他基金会捐赠。NED从性质上说是超党派组织,它每年从国会获得拨款一半分配给其下4个相关机构;另一半则拨给向其申请经费的境外组织。NED的网络遍及全球,行事方式与中情局十分相似,它支持的对象是全世界的右翼和代表大企业利益的政治组织。该基金会创始人之一艾伦温斯坦就曾直言不讳地说:“我们今天做的事情,就是25年前中情局曾经做过的事情。”[20]由于意识形态使然,NED在中国则是声名狼籍,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曾批评干预港澳事务的外国势力[21],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这一类不怀好意的境外基金会和智库。

    安瓦尔于2005年12月在纽约的民主论坛(New York Democracy Forum)和2006年4月在伊斯坦布尔的世界民主运动大会(Assembly for the World Movement of Democracy)发表了“普世价值与穆斯林民主”(Universal Values and Muslim Democracy)的演说。[22]他颂扬印尼和土耳其的民主化模式,并认为西方的普世价值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和穆斯林的民主精神相结合的。他的演说迎合了美国在911事件后急需寻找的“开明穆斯林领袖”的口味,也切合了美国对广大穆斯林的统战需求。安瓦尔所倡议的伊斯兰治理模式更被美国人认为是符合了美国的战略利益,以利用来抗衡本拉登所领导的伊斯兰复兴和反美思潮。此外,美国也视世俗化的土耳其为理想的伊斯兰政体,与安瓦尔私交甚笃的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注:2009年7月新疆发生暴力冲突后他曾公开谴责中国对维吾尔人实行“种族灭绝”)甚至在安瓦尔第二次遭遇马来西亚警方逮捕时,准许他躲入土耳其驻马来西亚大使馆以寻求政治庇护。深谙马来穆斯林反美情绪的安瓦尔即使暗中与美国关系再密切,在关键时刻也不会选择去美国大使馆寻求庇护,反而选择了既是伊斯兰国家也是北约成员国的土耳其。[23]
     安瓦尔于2005年9月在台北出席了亚洲民主化论坛(World Forum for Democratization in Asia,WFDA),该论坛的宣言关注中国的人权和民主化进程,也对西藏和东土耳其斯坦(新疆)的恶劣政治环境表示警惕。[24]他也于2007年9月在马尼拉出席第二次的亚洲民主化论坛,该大会采纳了由“民主中国阵线”代表所提出的一份决议文指出,由于中国的人权情况丝毫没有改善,因此“中国不具备主办奥运会的资格”;该论坛的决议文希望世界各国利用中国明年主办奥运会的机会,推动中国的民主化。除此之外,该大会的行动框架(Framework for Action)也支持西藏和东土耳其斯坦人民的自决(self-determination)。[25]为了争取美西方势力的支持,安瓦尔公然与民运、法轮功、藏独、疆独、台独等国际反华分子在国际论坛上亮相,并公开反对中国办奥运,这种行径已严重违反马国与中国建交以来所奉行的“一个中国”政策。值得一提的是,与安瓦尔交情甚深的菲律宾众议员阿奎诺也出席该大会[26],他现已当选为菲律宾总统,并在最近的南海事件对中国展示了强硬的态度和亲美的立场。

    由于安瓦尔这些年来在国外的积极活动,促成马国民主化和公民社会运动的蓬勃发展,NED也加大力度支援马国境内的各种活动项目。根据NED的网站披露,2005年至2009年,NED共拨款173万美元予国际共和机构(International Republican Institute,简称IRI)以进行马国的民意调查、培训政党干部(主要是在野党)、提供竞选工作培训等活动;NED也拨款124万美元予全国民主研究机构(National Democratic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ffairs,简称NDI)以进行马国的公民资讯讲座、公众民主论坛、设立网站加强公民与议员的交流等项目。此外,NED也拨款38万美元予马国的人权组织“人民之声”(SUARAM),以进行推广马国人民对人权议题的关注、监督政府对人权的压制等等。2009年,NED更第一次直接拨款10万美元予马来西亚的互联网新闻网站“当今大马”(Malaysiakini),以鼓励独立媒体秉公报导那些被政府控制的传统媒体所掩盖或扭曲的新闻。[27]这些数目看起来并不多的款项,对多年来被马哈蒂尔强权压制下的穷巴巴NGO来说是组织动力的活水源头。

五、美国对马来西亚“智库外交”的成效

    2008年马来西亚全国大选是安瓦尔验收成果的时刻,在各种境外组织、学术团体和智库的多年支援、训练之下,马国在野党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与之前在马哈蒂尔高压统治下所呈现的颓靡形势截然不同。在大选的半年前,马国在野党不断地组织街头游行和集会,如声势浩大的“净选盟抗争运动”(BERSIH)和“兴权会运动”(HINDRAF),成功冲击了政府权威和执政合法性。他们让人民习惯不再怕政府、不相信会有暴乱发生,以此否定治安权威,继而使政府无能制止非法集会,也就带来越来越轻蔑政府权威的循环效应。他们吸取过去街头运动失败的教训,坚持两个斗争原则,那就是有“堂皇的公众理想”以及“保持和平及有秩序”,而且还不能过度激烈和暴力,以免执政当局来抹黑及吓跑保守的中间选民。

    在野党以“群众意志”作为权威(Authority)去对抗权力(Power),因此,策略上不能针对某个概念上的道理或政策,而是必须有具体攻击目标(如不公平的选举制度),才能制造向心力。在野党不断突出一些具体例子制造人们对整体体制的不满(如大选前反对汽油涨价),以打破体制权威;同时,又以某些人(巴达维总理)代表体制(执政党的政治霸权),从打破这个人的权威,也就否定整个体制的权威。政治学者蒂利强调,社会运动有三个结合:(1)运动,即“针对目标当局开展群体性的诉求伸张运动”,(2)常备剧目,即“一连串的诉求表演”;(3)WUNC展示,即“价值(worthiness)、统一(unity)、规模(numbers)和奉献(commitment)的公开表达”。[28]抗争表演(Contentious performances)指的是一些相对为人们所熟悉的、标准化的方式,运用这些方式,一群政治行动者向另一群政治行动者提出集体性要求。抗争剧目(Contentious repertoires)是指为某些政治行动者内部当时所知晓且可用的一批抗争表演如示威、请愿、游说、撰写新闻稿、举行公众集会以及其他许多表演。[29]这些在其他民主国家不断上演的剧目已经在马来西亚的示威活动中屡禁不绝。

    安瓦尔的支持者在策划种种示威和街头活动时,处处都可看到上述步骤的 执行过程,而执政当局在应对这类抗争活动时则显得僵化和反应迟钝,造成马来西亚的在野党声势一时大振。政治学者塔罗指出,把抗议者关进监牢,一直是镇压斗争的主要措施,但是监牢被塞得满满的,抗议者却得到民众的同情。[30]马国在野党成员在走上街头抗争时,一改过去逃避追捕的窘状,反而穿上统一的颜色制服来方便有关当局拘捕扣留,从而得到民众的同情和捞取政治威望,有助于在后来的竞选拉票工作,这就有点类似中亚国家发生的“颜色革命”。另一方面,塔罗认为政府对抗议者的宽容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让群众可以大规模集会,另一方面也剥夺了组织者有力的义愤武器。那些把年轻人投入监牢的凶暴警察更容易挑起人们的反抗动员。[31]这些塔罗所描述的抗争剧目在马来西亚选举前都一一出现,最终都影响了选举的结果。

    到了竞选期间,漫山遍野的政治笑话和丑化执政党领袖的漫画在互联网上铺天盖地而来,这种现象令人联想到“苏联帝国在冷笑话中瓦解”的说法。冷战期间美国中情局炮制大量的冷笑话到苏联境内传播,间接地促成民众对领导的威权产生轻蔑。如今这一类的冷笑话也传到马来西亚,只不过笑话中的人物从苏联领导人换成马国执政党领袖而已。另一方面,在野党把整个选举搞成为嘉年华会,热闹非常。他们通过Youtube之类的互联网工具来编制饶舌歌曲来丑化政治人物等创意手法,令不少民众看了捧腹大笑。这种竞选现象可从群众心理学和传播学的角度来解释,即破坏一个人的形象,最有效的方法不是让别人憎恨、讨厌其所作所为,而是编制冷笑话去丑化、贬低他。因为“轻蔑”远比“憎恨”来得更有威力;“没用”远比“可恶”更具杀伤力。

    马国在野党成功运用了上述理论来进行“文化冷战”,具体做法是将对手的特征和行为“解构”为调侃的对象,尤其是针对那些能引起共鸣的问题领袖,以符合普罗大众的语言趣味。他们把执政党领袖小丑化、笑料化,甚至加入一点“黄色笑话”的冷处理后,通过政治讲座、电邮和短讯散播出去,比起痛骂执政党的贪污滥权来激起群众愤怒,其杀伤力更强大。因为,一时的情绪愤怒,并不能持久,冷静下来可能也会麻木,传播效果有限;若是成为笑料,大家觉得很有趣,就会主动通过口语、电邮和短讯传给朋友。这种心理战的特点是深知一般人民没有心情去记政见、不会传播政纲,也不会把愤怒情绪带回家主动播散;但只要当成笑料就容易人传人,而且潜移默化,最后关头只要加上临门一脚即可引爆情绪,瞬间扭转投票倾向。当一个政治人物被当成笑料通街流传时,其权威也已经荡然无存,离下台的日子也不远了。

    2008年3月8日的票箱一开,马国执政党遭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失去了自独立以来拥有的2/3多数议席优势,而在野党则在国会222个议席中史无前例地赢得82席,并在13个州中成功拿下5个州政权,这起事件被称为马来西亚的“308政治大海啸”。马国执政党的传统堡垒区纷纷沦陷,总得票率仅得历史新低点的51%左右,勉强维持半壁江山,将来只要再退几个百分点,政权轮替就可能实现。同一年的8月26日,在野党的共主安瓦尔在他的家乡补选中再次以巨大多数票胜选而重返国会,这大大提升了在野党的士气和声望,反观执政党的士气却一片低迷。这些冲击对马哈蒂尔的政治遗产-半民主的威权体系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结语:美国的“智库外交”对东南亚国际关系的影响

    纵观美国智库在马来西亚的活动,可以看出它们的渗透套路:(1)以学术交流方式加强对目标国家的调研,同时与当地的在野党进行联系;(2)以目标国家的年轻一代为主要渗透目标,培植亲美势力;(3)扶持主要的在野党领袖,并不时资助这些人出国受训,或者接到美国去面授机宜,另一方面督促各在野党加强内部团结;(4)当在野党被打压时,通过外交渠道向执政党施压;(5)在目标国家资助开办各种互联网独立媒体,散播反政府讯息,掌握舆论导向。若说冷战时代的“文化冷战”主要工具是杂志和刊物,那么21世纪后最有效的“文化冷战”工具就是互联网,其传播速度使到社会运动的威力更加强大,民众可以突破以往资讯传播的种种限制而得到更多的抗争活动信息,执政当局在对付这些互联网的抗争信息时比以往对付传统传播媒介更为棘手。2011年初爆发的“阿拉伯之春”和执政效率良好的新加坡政府在2011年5月大选遭到重挫,都和互联网无远弗届的传播威力有关。[32]

    美国智库挟着所谓的“自由、民主、人权”的普世价值,以公共外交的名义到处扩张美国的“软实力”。 若按照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赵启正的定义,公共外交的行为主体包括政府、民间组织、社会团体、社会精英和广大公众,所谓“公众”既包括非政府部门的机构和组织,如媒体、大学、研究所、智囊机构、各种民间组织和非政府组织(NGO)、非营利组织(NPO)等,也涵盖了各方面的精英人物(如社会活动家、学者、宗教领袖、演艺界人士等)和广大公众。 [33]从上述定义来看,美国智库所进行的种种活动,的确也涵括在公共外交的范畴内。提出“软实力”概念的约瑟夫•奈在其《公共外交与软实力》一文中论及了这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软实力是指通过吸引力,而不是通过强制来实现所期望的目标和结果的能力...一国之软实力有赖于其文化、价值观和政策...公共外交作为历史上的一种推广软实力的手段,对赢得冷战的胜利有实质的功效。”[34] 奥巴马政府近来在南海事件上动作频频,其“重返东南亚”极可能带有“重返冷战”的意图,为此,美国支持众多智库进行活动,推广“美式民主”并促成目标国家的“和平演变”,让更多的周边国家倒向美国以巩固对中国的战略围堵。

    为了保住政权,继巴达维之后的马来西亚新总理纳吉布(Najib)在上台后就一反马哈蒂尔时代的反美路线,主动向美国靠拢。这些迹象包括:(1)耗费巨资聘用以色列背景的公关公司在华盛顿进行国会游说,以影响华府政治人物对马来西亚执政党的观感,并减少安瓦尔在美国的影响力;(2)纳吉布访美时向奥巴马总统保证马来西亚将积极参与美国主导的泛太平洋策略经济伙伴(TPP),以减少中国对东南亚的经济影响力,并遏制人民币扩张对美元霸权的冲击;(3)在南海事件上配合美国,支持国务卿希拉里的南海自由航行论;(4)副总理慕尤丁访美时,高调向美国请求派出和平队(Peace Corps)到马来西亚教导小孩英文。

    总之,无论奥巴马政府在未来是否会买纳吉布的账而不再下注在安瓦尔身上,美国政府其实已经达到他们在东南亚地区的战略目的。马来西亚人权纪录是否良好、司法体系是否公正、安瓦尔是否涉及性丑闻、执政党是否腐败等,这些都不是美国人关心的事项。归根究底,只要马来西亚政府软弱,美国就根本不需要大军压境,只需培植一些代理人维护美国的战略利益就行了。在国际争霸的全球化时代,加上赤裸裸的国家利益的前提下,美国将会继续以同样方式对付“不听话”的地区小国,以捍卫其衰落中的霸权和遏制崛起中的中国。
注释:

[1]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Transcript of Broadcast on NBC's "Huntley-Brinkley Report.", 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index.php?pid=9397&st=Huntley&st1=#axzz1Pc5TCYHs
[2] 邓普勒在50年代将马共武装分子称为“恐怖分子”,将其所作所为称为“恐怖主义”的污名化做法,远比美国里根总统在80年代和小布什总统在911事件后所惯用的反恐术语要早得多。这段史迹在笔者的中学时代的历史课本都有记载。
[3] 有关中情局和文化冷战的事迹,可参阅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著,曹大鹏译:《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
[4] 有关《美国对东南亚华侨政策的指导方针》的解密文件详文可参阅:刘雄、尹新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南亚华侨问题与美国对华遏制政策》,《当代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4期
[5] 倪世雄等著:《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52-453页
[6] 罗伯特•阿特,郭树勇译:《美国大战略》,北京大学出版社,第88-91页
[7] 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政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135-136页
[8] 亚洲时报评论:http://www.atimes.com/atimes/Southeast_Asia/IJ17Ae01.html
[9] 有关1965年印尼政变的详细内容,可参阅马骏:《“9•30事件”与约翰逊政府的印尼政策》,《东南亚研究》,2006年第5期
[10] 有关美国对印尼的公共外交,可参阅王缉思等主编《美国在东亚的作用:观点、政策及影响》,时事出版社,第119-151页
[11] 美国国务院网站:http://www.state.gov/r/pa/ei/bgn/2777.htm#relations
[12] 马哈蒂尔在第48届联合国大会上的声明,1993年10月1日,见《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演讲集》,世界知识出版社,第9页
[13] 王缉思等主编《美国在东亚的作用:观点、政策及影响》,时事出版社,第296-297页
[14] 马哈蒂尔在1995年与日本的极右派石原慎太郎合著一本政治论著,书名即《亚洲可以说不》,见丘光耀:《超越教条与务实:马来西亚民主行动党研究》,马来西亚:大将出版社,2007年,第438页
[15] 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政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138页
[16] 李优坤,别红暄:《马哈蒂尔的外交语言》,《东南亚研究》,2006年底5期
[17] 安瓦尔是马哈蒂尔时期的副总理,早前二人关系亦师亦友,后在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期间两人因政见不合而反目成仇,不久安瓦尔即被解除副总理职务和被逮捕下狱,引发了马来西亚政坛的巨大政治漩涡。
[18] 丘光耀:《超越教条与务实:马来西亚民主行动党研究》,马来西亚:大将出版社,2007年,第460页
[19] 廖小健:《安瓦尔事件之后的马来西亚外交》,《东南亚研究》,1999年第2期
[20] 新浪网:《美国伪智库调查:非暴力政权更迭的幕后黑手》,载自《环球》杂志,2007年12月26日,http://news.sina.com.cn/w/2007-12-26/143014607175.shtml
[21] 中国网:http://www.china.com.cn/17da/2007-10/15/content_9055766.htm
[22] NED民主期刊文章:http://www.journalofdemocracy.org/articles/gratis/Ibrahim-17-3.pdf
[23] (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新闻:http://www.sinchew.com.my/node/72221
[24] WFDA网站:http://www.wfda.net/news_detail.asp?nid=42
[25] 大会文件皆可从WFDA网站下载:http://www.wfda.net/work_1_1.asp?gid=2&sgid=1
[26] 大纪元网站新闻:http://epochtimes.com/gb/7/9/21/n1842156.htm
[27] 拨款数据是笔者从NED历年的报告中统计出来:http://www.ned.org/where-we-work/asia/malaysia
[28] 蒂利著,胡位钧译:《社会运动-1768-2004》,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第5页
[29] 蒂利、塔罗著,李义中译:《抗争政治》,译林出版社,第18页
[30] 西德尼•塔罗:《运动中的力量: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吴庆宏译,译林出版社,第112-113页
[31] 西德尼•塔罗:《运动中的力量: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吴庆宏译,译林出版社,第113页
[32] 有关互联网媒体在“阿拉伯之春”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可参阅Jeffrey Ghannam, Social Media in the Arab World: Leading up to the Uprisings of 2011, A report to the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Media Assistance,http://cima.ned.org/publications/social-media-arab-world-leading-uprisings-2011-0
[33] 赵启正:《公共外交与跨文化交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6页
[34] Joseph Nye, Public Diplomacy and Soft Power,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2008 616: 94

南海形势演变与中国对东盟公共外交的再思考


南海形势演变与中国对东盟公共外交的再思考

(马来西亚)甘德政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2010级博士生
    2008年发生金融海啸后,美元霸权地位受到动摇,美国领导世界的底气弱化。接下来的一两年内,“后美国时代”的论调此起彼落,反观中国耀眼的经济表现成为了全球瞩目的焦点和各国争相拉拢的对象,“北京共识”俨然拥有和“华盛顿共识”分庭抗礼之势。

    2010年1月1日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落实,东盟各国前后纷纷与中国签订外汇互换协议,人民币国际化前景看俏,就在中国与东盟各国的外交关系处于历史上的最好时期之际,2010年3月开始的新一轮南海争端却让原本的“形势一片大好”迅速降温成“中国外交面临严峻挑战”[1] ,令许多原本乐观看待这个世界上最大自贸区正面发展的人士措手不及。

一、 南海争端:一片大好到形势严峻

    南海问题由来已久,各类文献众多,本文仅从最近数月的重大事态演变作出浅析。2010年3月左右国际舆论开始炒作有关中国将南海列为“核心利益”的论调,加上中国的一些媒体针对南海课题发表的强硬言论,使国际上的不友善媒体为召唤“中国威胁论”找到了现成的口实和着力点。2010年7月在越南河内举行的东盟地区论坛外长会议上,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强调南海事关美国国家利益,大谈维护南海航行自由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并暗指中国在南海问题上以武力相威胁。另一方面,由于中国外交部坚持一对一解决南海争端,与12个主张多边解决问题的东盟成员国争持不下而陷入孤掌难鸣的局面。[2]

    与美国明显为了维护本身在西太平洋地区的霸权地位和本国石油财团在南海的利益相比,日本在东南亚地区的巨额投资和70%进口原油必须经过这个“海上生命线”更攸关其切身利益[3],因此日本外相冈田克也在上述论坛与越南副总理兼外长范家谦会谈后亦称:“日本对南海问题不能毫不关心。”[4]

    2010年9月发生的“钓鱼岛渔政船事件”也牵动着南海局势的发展。新加坡资政李光耀于9月23日在福布斯网站撰文指出“如果中国继续坚持个别解决边境领海问题,东南亚国家会倒向美国”[5]。言犹在耳的隔天,日本释放中国的渔政船船长,但中方立场仍然强硬;同一天在纽约举行的第二次美国-东盟峰会即发表联合声明再谈南海航海自由,菲律宾总统阿奎诺在会上公然强调“东盟将团结反对中国宣示南海主权”,东盟秘书长素林也称“世界希望东盟能成为平衡区域的力量”。[6]

    2010年10月28-30日,温家宝在越南举行的第十三次中国-东盟(10+1)领导人会议和东盟-中日韩(10+3)领导人会议上指出“中国珍视同东盟国家的传统友谊,愿与东盟国家永做好邻居、好朋友、好伙伴,将继续支持东盟2015年建成政治安全共同体、经济共同体、社会文化共同体的目标。”温总理就南海领土争端这个敏感而又尖锐的问题表示“共同维护南海和平稳定,妥善解决双边争议。”[7]温总理的言论虽对中国和东盟关系带来一丝暖意,但总体而言很难恢复到之前的顺境。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郑永年教授认为“今年年初以来,中国外交全方位面临很大的连锁压力。在压力之下,中国处于消极的防御状态。尽管在一些领域也表现为强硬,但这些强硬的举措往往引出相关国家更为强硬的反应。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如果外交处理不好,更有可能演变成为深度外交危机。”[8]尽管有些人认为中国-东盟外交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悲观,至少双边的经济和贸易合作依然进行,但目前中国在此区域的影响力与其迅猛崛起的经济实力不相称是很明显的客观事实。

    有意思的是,温总理在10+1会议上提出的六个建议中,除了促进经贸、金融和农业合作之外,也提出“进一步加深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加强文化、教育、青年等领域的交流合作,把2011年定为中国—东盟友好交流年。”[9]这意味着中国政府重视民间交流的重要性,并着手把对东盟的经济外交和首脑外交的传统外交范畴扩展到公共外交的领域。

二、 公共外交:争夺话语权的突破口

    美国总统奥巴马自上台以来即高唱“重返东南亚”,自有其政治经济上的考量。金融海啸之后的美国必须重新稳固美元的霸权,尤其是在东盟这个全球最大的自贸区,美国必须通过各种手段以缓减各国在贸易上采用人民币,以遏制人民币扩张的势头。事实上,“中国威胁论”的冷战遗绪至今仍然不同程度地笼罩在东南亚各国,加上中国与东盟历来有南海主权纷争,这就成为美国可以“四两拨千斤”加以利用的现成外交王牌。中国与东南亚的关系虽然大为改善, 但尚未达到质的飞跃。东南亚总体上还是把权重放在与美国的政治和安全关系上,也就是说, 东南亚在高端政治上更加依靠美国而不是中国。[10]

    美国针对中国影响力扩张而展开“收复失地”攻略,并以“煽风点火”和“挑拨离间”的方式激化了中国与东盟的矛盾,除了东南亚各国基于地缘政治现实而必须保持大国平衡外交之外,也与美国依然在东南亚地区掌控雄厚的“软实力”有关。美国政治学者约瑟夫•奈将软实力定义为“源自政策、文化以及价值观念上的吸引力,是不必靠大棒子威胁也不必用胡萝卜利诱,让别人从内心深处主动为我吸引。”[11]他也说“如果一个国家在崛起的同时能具备了吸引他人的“软实力”,就可以避免邻国的恐慌,减少其他国家恐惧和扼制其崛起的可能性。”[12]从南海事件演变看来,目前阶段的中国离奈所说的境界还有很大的差距。

    公共外交是指国家通过卫星电视、广播、电影、书刊、互联网等现代大众传播媒介,以及文化交流和民间交往,树立本国的良好形象,推介自身的民族、文化特性和价值观,传递本国希望传播的信息,实现本国外交政策。[13]“软实力”的概念丰富了权力理论的内涵,也扩展了公共外交的论述。约瑟夫•奈在《公共外交与软实力》一文中论及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软实力是指通过吸引力,而不是通过强制来实现所期望的目标和结果的能力...一国之软实力有赖于其文化、价值观和政策...公共外交作为历史上一种推广软实力的手段,对赢得冷战的胜利有实质的功效。”[14]奈也指出“软实力的新形式正在出现,特别是在文化、教育、大众媒介等方面,软实力的性质是无法用传统的地缘政治学来解释和评估的。”[15]若根据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赵启正的定义,公共外交的目的是提升本国形象,改善外国公众对本国的态度,进而影响外国政府对本国的政策。他也认为,公共外交的行为主体包括政府、民间组织、社会团体、社会精英和广大公众,所谓“公众”既包括非政府部门的机构和组织,如媒体、大学、研究所、智囊机构、各种民间组织和非政府组织(NGO)、非营利组织(NPO)等,也涵盖了各方面的精英人物(如社会活动家、学者、宗教领袖、演艺界人士等)和广大公众。[16]可见公共外交和软实力这两个概念的关系极为紧密,有效的公共外交除了可以累积国家软实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官方的传统交更具灵活性,其目标就是直接面向所在国民众,引导所在国的舆论,利用所在国的非政府单位传播有利于本国的信息,最终影响所在国政府的政策。

    虽然有大量文章论及中国近年来的“软实力”增长,如中国文化在世界的传播、孔子学院在各国设立、中文教育日益普及、到中国留学的外国学生人数增加等等。一些人也把上述伴随着中国经济实力增长的现象视为中国文化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正在扩大。但在东南亚,由于长期受到西方殖民统治,各国在独立前的语言政策上都采用宗主国语言,独立后主要采用民族语言为国语,冷战时期更受到英美文化影响,英语作为工商界的强势语言地位仍然不可动摇,中华文化一直以来都无法成为该地区的主流文化。在大众文化领域,好莱坞依然主导民众的娱乐品味,西方品牌更吸引年轻人的目光,这些现象也是东南亚各国的客观事实。在相当程度上,中国目前在该地区的软实力增长并不像一些学者所估计得那么乐观。

    美国对东南亚的公共外交行之已久。美国国际开发署为拥有3千万成员的印尼主流的温和穆斯林组织“穆罕默迪亚”(Muhammadiyah)提供技术和资金,协助它落实建设学校、医院、社区营造等一系列计划,以及推动印尼人对民主自由的意识 [17] ;附属于美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的林肯图书馆协助当地人设立民众图书馆、举办美国电影分享会和美国升学讲座等活动。[18] 相对于中国在东南亚各国的孔子学院是官方对官方、局限于高教领域并只有少数学生受惠,美国通过东南亚国家的民间组织网络来渗透社区和接触基层人民,并对民众直接灌输美国的价值观,这对塑造美国的正面形象显然更为彻底和深远。[19]

    中国要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地区及世界大国,首先必须成为一个被东南亚认可和接受的大国,仍需坚持不懈地通过日益成熟的传统外交,以及蓬勃兴起的公共外交,化解挑战和矛盾,加强在东南亚的国家形象塑造,在继续保持“合作者”形象的基础上,致力于塑造“成熟的战略合作伙伴”形象。[20]但是,奈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不足:“与美国相比,中国依旧缺乏帮助创造国家软实力的非政府组织”。[21]从西方学者的角度来看,非政府组织是国家软实力向外扩张的重要载体,也是公共外交的重要角色。但在中国,“虽然近年来访问东南亚的代表团数目不少,举办这一类活动总是由政府牵头,由宣传、宗教、统战、商业、文化以至民政局官员主导或参与;到了东南亚国家的民间主办,对口单位依然是中国的政府机关。这种以地方层次为主动的公共外交,毕竟依旧是以中国地方政府机构对口外国民众为主,出国的官员或招待外宾的官员在转述或执行国家政策以及对外立场时,理解水平和沟通能力也不一致。”[22]由于中国的公共外交属于很新的概念,实施手段略显粗糙,海外学者对此的批评也很严厉,“无论是媒体还是教育机构,公共外交的设计很差,野心过大,能力不足。公共外交不是群众运动,运动式的公共外交不但争取不了人们期待中的软力量,反而会产生很多“负”力量。外交是一门专业,公共外交也是如此。没有专业精神和能力的公共外交不足以“增大”中国外交,而是相反。”[23]

    公共外交的成功需要本国民众的支持,约瑟夫•奈也因此指出:“在一定的维度上,软实力的主要资源来自公民社会所创造,从好莱坞到哈佛都如是。[24]” 要取得本国民众的支持,首先要利用各种手段,让民众充分了解本国的外交政策和对外事务,与民众沟通、互动的渠道畅通,推动民间特别是经营的对话,主动为之创造条件,尤其是要大力支持学术界的国际交流,这样公共外交可望得到坚实的国内基础,并在此基础上争取国外公众舆论的支持。[25]美国宗教组织通过海内外宣教事业来传播美国道德、政治和文化价值观念,也可被视为美国民众直接参与公共外交的例子。美国政府在难民援助、人道主义救援和经济发展等海外援助项目方面和宗教非政府组织有许多合作,美国政府甚至直接出资支援这一类的宗教非政府组织在海外的活动。美国宗教组织的传教活动遍布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并且举办和资助大量诸如学校、医院等社会服务机构。美国宣教史学家比弗曾说海外传教仍然是“美国文化在草根层面上对这些民族产生影响的最有效方式,是亚洲、大洋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人民心目中美国大众形象的塑造者。”[26]

    从全球格局看,西方文明占主导地位,并牢牢把握着经济军事以及话语霸权。中国内外战略均处于转型阶段,东亚尤其是东南亚是个恰当的突破口,能给中国提供较为充分的战略转圜空间,也是中国走向世界大国的重要一环。[27]但是在东南亚就有数以百计的西方支持的非政府组织活动,甚至有些组织还在西方资助下反对本国政府与中国合作。要当地政治人物接受中国立场、要当地民众理解中国,不再是单靠政府对政府的交谈可以解决的。这正是中国必须投入非政府组织进行公共外交的理由。[28]

    对东盟实施公共外交是中国突破西方势力战略围堵的突破口,但在西方文化中心主义长期潜移默化的灌输之下,东南亚各国从冷战以来就长期排挤中国,使这个地区成为“中国威胁论”的重要策源地,即使经贸往来再增加也未必能淡化东南亚政治人物乃至普罗大众的根深蒂固的中国负面形象。从奥巴马上台后对东盟各国的几个大动作看来,美国的意图不但是要“重返东南亚”,甚至有“重返冷战”的意味。因此,实施公共外交须有一套外交哲学作为指导思想,尤其是要突显中国自古以来的睦邻价值观,才能在和平崛起过程中化解纷至沓来的外交矛盾和压力。

三、 国家哲学:摆脱西方的游戏规则

    朝贡体系年代的南洋(东南亚)一直是中国文明的势力范围,而中国更是当时的国际秩序制定者。直到近代西方殖民势力的入侵,用船坚炮利逐步摧毁东亚朝贡体系,并将西方“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式的民族国家概念强加给东南亚国家,直到现在整个国际关系话语权依旧被西方大国掌控。深受“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影响的东南亚各国即使在独立后仍然无法摆脱西方制定的游戏规则,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必须跟随西方的步伐。

    美国学界对于外交哲学历来都有摩根索现实主义和威尔逊理想主义的争论,但总的来说现实主义是美国外交界的主流思想。中国在国力孱弱的年代奉行力求生存的现实主义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无可奈何之抉择,但到了中国崛起的年代,外交思路必须超越西方语境中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路线之争。中国崛起意味着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 同时意味着民族文化自信心和自豪感的回归, 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也将在这个长期被西方文化和观念所主宰的世界上凸现自己的价值。中国外交哲学当然要体现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念, 因此, 中国外交哲学以中国传统文化理念和价值观为基本取向就顺理成章。[29]

    外交哲学必须建立在国家哲学的基础上。台湾学者朱高正认为中国自古有一套极其宏伟的国家哲学,这套国家哲学来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些前古圣王,由孔子把它总结于《大学》之中,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这套理论早就做到了,郑和只是把《大学》的要求运用到现实的外交作为而已。”[30]

    不但是台湾学者有这样的看法,东南亚华人在二战前后普遍上也有类似的思潮,以马来西亚华人公会创始人陈祯禄的论述为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应该大同了,全球上的人的理想前途,该是平等及团结。如孔子所说,各尽其力各取所需,人皆手足兄弟焉。又曰: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他强调“每个华人都应该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古训,因为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道德、社会及生活的基础。我们还要明白中庸学说以及仁义礼智信五德的道理。”[31]陈祯禄根据这套哲学形成的政治理念开创了史无前例的海外华人与其他民族共同建国的事迹。面对东南亚各国的民族主义浪潮,当地华人最终虽然在政治上必须认同所在国而不是中国,但在文化上仍然坚持以中华文化为认同对象,在西方强势介入和排华阴影笼罩之下继续坚守着中华文化在海外的阵地。

    但是中国国内的局势变化使得处于亡国边缘的中国知识分子不断质疑和批判传统文化的理念和价值观。“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西方近代资产阶级与中国传统文化激烈碰撞后,以一种剧烈、集中的形式表现出来,此后中国传统文化不断节节败退,文化大革命时更几乎遭到灭顶之灾。时过境迁的今天,人们都在反思这个文化浩劫的后遗症,中国学者胡令远的看法是:“由于中国所处的屈辱地位或严峻的国际环境所引发的急功近利、以求毕其功于一役、急于改变现状的紧迫感、压力感之所致。这就带来两个严重后果: 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加区别地一概否定的倾向;二是由这样的倾向逐渐把反传统的思维模式推向极端。从而往往使我们在思想文化问题上陷入困境, 甚至发生文化认同上的精神分裂, 使我们弄不清文化的起承转合过程中的那种连接, 这种失重感使我们常常不知道在文化上身居何处。”[32]
    “五四”直到后来的文革不只造成中国的文化断层,也直接对海外尤其是东南亚华人的文化认同造成巨大的冲击,为日后西方势力在东南亚强化本身的话语权和弱化中国影响力埋下了伏笔。根据美国国务院于1999年批准解密的1957年12月11日《美国对东南亚华侨政策的指导方针》,美国在冷战时期同时对东南亚华人推动两个政策:(1)煽动华侨华人的民族情感,从自己的文化认同心理去倾向台湾;(2)将防共安全体系与当地民族主义的形成方向结合起来,令到同一区域的民族主义浪潮即使不是对华人的国家认同有所怀疑,也要以同化华人为安全目标。一旦这个指导方针落实到政治层面,而且被贯彻为冷战时期全面笼罩人们日常生活的思想斗争,就等于两个政策同时具体落实在每一个华人的生活,影响每个人的命运。同一个组织出动国家机器在东南亚国家的同一个群体制造背道而驰的两种思想影响,这不只是让华人思想分裂,简直是要教人变成精神分裂了。[33]
    这份十几页纸的指导方针成了美国对东南亚华人实施统战的总纲领,在政经文教各个方面影响了当地政府的对中国和对当地华人的政策,也影响了东南亚好几代华人对中国的观感。即使冷战结束之后,中国的经济崛起虽然对东南亚华人增加了吸引力,但大多是基于功利主义的出发点去学习中文和到中国经商,对于更深层次的文化认同感则很弱,一些以华人为主的团体甚至在西方强势话语的影响下也跟着西方媒体的论调起舞,如依据西方标准对中国的人权记录进行责难等。此外,对其他非华人的民族而言中国不过是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可以成为经济合作伙伴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对中国充满戒心。这些心态可从身为华人的李光耀却不断发表令中国民族主义者不快的“欢迎美国重返东南亚”和“制衡中国威胁”论调中可以看出,此外,更早之前东盟秘书长素林也说过:“美国是该地区(东南亚)唯一能提供安全感的大国。”[34]

    无论如何,随着中国的崛起,在振兴中华的号召下,民族的自信心、自尊心与文化主体意识才逐渐恢复。放眼当今世居,全球化的脚步越是加快,文化特殊性的要求反而越为凸显,如日本有“再亚洲化”的呼声,阿拉伯世界有“再回教化”的浪潮,印度则有“印度教复兴运动”。这种不断扩散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即是“文化主体意识”的觉醒。[35]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巨大的张力, 是完全可以加以改造和利用的。当今, 我们一方面需要继续对传统文化中负面的因素保持警惕、进行批判和清算。同时也要注意探寻它的现代意义,探寻它与并存的文化的互补、互相融合吸收、形成新的文化的可能性。[36]

    简言之,应付传统的“高级政治”如多边外交和军事等攸关国家安全的议题上,采取现实主义的思路是无可厚非之举,但对于扩充软实力、需要更多民间和非政府组织参与的公共外交,其思路则应结合中国固有的国家哲学,制定外交政策时须发自于仁心,才能以更柔软、优雅、温和的姿态扩大国际影响力。首先“诚意以待物”,即先要以至诚的心意来对待邻邦,示天下以不欺;再次“恕己以及人”,即推恕己之心以及邻邦,示天下以无私。郑和七下西洋,宝船舰队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中国非但未侵占任何一国的领土,而且还抑强扶弱,肃清海盗,主持国际正义。这种来自《大学》、《礼记》、《周易》等儒家经典的国际交往的王道政治比起近现代西方殖民帝国主义的霸道政治要文明多了。[37]

    虽然最近有西方学者如马丁•贾克著书《当中国统治世界》论及中国崛起极可能会复活历史上的朝贡体系,这种论调相当程度上会引起周边各国的不安,但在西方语境下遭到“妖魔化”的朝贡体系在历史上并非如此不堪。与表面平等但实际上大国不断干涉小国的西方国际关系不同的是,东方朝贡体系是表面上等级分明其实互不干涉。中国皇帝作为这个体系的最高统治者,只求周边国家臣服进贡,却不企求对各国的实际控制。[38]根据儒家义理“推父母之心于百姓”和“视四海之民如己之子”,将这种思维推扩到国与国的关系,那就是视别国犹吾国,以天下为一家,最后是要求仁者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中国自古以来,虽自视为“天朝上国”,但对于四邻前来朝贡者皆赏赐有加。对于藩属的内政从不主动过问、干涉,只有基于对方的请求,才会提供相关的协助。中国也从不曾将中国的礼俗、文物、典章、制度强加在藩属之上。倒是很多藩属羡慕“天朝上国”,自主派人前来学习,像日本的遣唐使与大化革新就是众所周知的例子。[39]如此“礼运大同”的境界岂不可比美约瑟夫•奈所说的“让别人从内心深处主动为我吸引”?虽然如此,在全球化的年代重新复制一套“翻版”的朝贡体系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改写几个世纪以来西方制定的游戏规则,必须以硬实力作为基础发展软实力,并设法结合现代国际外交的准则和中国古代外交哲学的精髓,才能“谋国家形象之势”,“在发展模式、价值观念和国际理念上消除国际疑虑、误解和偏见,高举和平、发展、合作的旗帜,占领道义高地,使国家形象更可亲、可敬、可信。”[40]

结语:中国必须从文化上崛起

    法国总统萨科奇在清华大学演讲时谈到“一个不能对外输出价值观的国家是不能成为世界大国的。”法国人素以其革命文化而自豪,大革命期间不断向外输出民族主义和自由民主的进步思想,进而改变了欧洲的政治格局和历史进程。美国人则认为他们对世界负有重大的使命感,于是乎我们常看美国一手拿着美式价值观-自由、民主、人权,另一手却拿着巡航导弹和航空母舰四处出击。

    与西方大国对本身价值观的自信程度相比,一些学者认为中国没有全民认同的意识形态, 而这是超级大国不可或缺的秉性。而且, 中国不仅没有可供出口的意识形态, 甚至连可供本国人民信奉的意识形态都没有。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社会除了“迅速致富”以外没有别的信仰, 进而陷入了“道德和伦理的真空”。缺乏具有号召力的意识形态不仅会让中国丧失了成为超级大国的资格, 还对国家凝聚力形成威胁,像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的大国, 尤其需要某种信念, 就像美国人有所谓“美国信条”一样, 没有这种精神维系, 国家的团结甚至生存就岌岌可危, 更妄论成为强国。[41]

    日本学者伊田熹家强调“中国的崛起必须是文化上的崛起”,他表示“文化的普及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中国仅发展经济是不足以成为世界性大国的。从历史来看,中国作为文化大国是正常之事,中国没作为文化大国崛起才是怪事。有广大国土和庞大人口的中国在经济崛起过程中肯定会引起周边国家畏惧,若中国恢复文化大国地位就可以减轻这种畏惧感。中国首要目标是恢复文化大国的地位,中国必须从文化上崛起而不仅是经济和军事上崛起,在那种情况下,日韩和周边各国也会适应中国的文化崛起而各自发展、交流,亚洲的稳定才能实现。”①

    中国是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大国,具有相对独立和成熟的文明体系,中国学习和接受现代外交学不可能彻底丢掉老祖宗,不可能抛弃中国传统外交实践所积累起来的处理对外事务的民族之根。[42]有效地运用以中国文化作为根底的外交政策可以与西方争夺话语权,也可以减轻西方一直以所谓的普世价值“自由、民主、人权”对中国所进行的种种责难和施压。在公共外交当头的年代,非政府组织、民间团体乃至个人都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每一个走出国门的中国人都是国家的形象大使。因此,提升中国传统文化和国家哲学的重视程度,培养更多具备国际视野、仁道精神和人文素养的人民,以更有自信的精神面貌走向世界,对于中国积累软实力,进而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及和平崛起的宏伟目标,无疑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注释:

[1] 郑永年:《中国外交局势呼吁强势外交战线》,(新加坡)《联合早报》,2010年9月21日
[2] (马来西亚)《星洲日报》,2010年7月24日
[3] Joshua P. Rowan,THE U.S.-JAPAN SECURITY ALLIANCE, ASEAN,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DISPUTE, Asian Survey, Vol. 45, Issue 3, pp. 414–436 2005
[4] 新民网新闻:http://news.xinmin.cn/rollnews/2010/07/25/5946329.html
[5] Lee Kuan Yew, Battle For Preeminence http://www.forbes.com/forbes/2010/1011/rich-list-10-opinions-lee-kuan-yew-current-events-preeminence.html
[6] 中国频道新闻:http://www.chinadaily.com.cn/dfpd/guangdong/2010-09-26/content_924073.html
[7] 新华网云南频道新闻:http://www.yn.xinhuanet.com/asean/2010-10/31/content_21274655.htm
[8] 郑永年:《中国外交:新思维才会有新格局》,(新加坡)《联合早报》,2010年11月16日
[9] 同[7]
[10] 肖刚,李亮:《中国的东南亚外交再思考》,《东南亚研究》,2009年第3期
[11] 张光梓编:《哈佛看中国•政治与历史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9页
[12] 同上,第232-233页
[13] 俞正梁:《国际关系与全球政治-21世纪国际关系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
[14] Joseph Nye, Public Diplomacy and Soft Power,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2008 616: 94
[15] Joseph Nye, Soft Power, Foreign Policy, Fall 1990
[16] 赵启正:《公共外交与跨文化交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6页
[17] USAID, Indonesian Islamic Leaders to Gather in Washington to Discuss and Strengthen US-Indonesian Relations, Press Release, March 31,2006, http://www.usaid.gov/press/releases/2006/pr060331,html
[18] 美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网站:http://usembassymalaysia.org.my/lincoln/lincoln.htm
[19] 有关美国在东南亚的公共外交,可参阅王缉思等主编《美国在东亚的作用:观点、政策及影响》,时事出版社,第119-151页
[20] 同[11]
[21] 同[11],第230页
[22] 王琛发:《正视非政府机构在公共外交的软实力作用—以中国在东南亚的公共外交处境为讨论重点》,《友谊论坛:2010-公共外交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中国国际友谊促进会,2010年11月
[23] 郑永年:《中国实现“大国大外交”几个条件》,(新加坡)《联合早报》,2010年10月26日
[24] Nye,Joseph S,Think Again:Soft Power http://yaleglobal.yale.edu/content/think-again-soft-power
[25] 同[13],第114页
[26] 徐以骅:《宗教新右翼与美国外交政策》,《宗教与美国社会-第一辑-美国宗教的路线图》,时事出版社,第99-100页
[27] 冯映宇:《应加强对东盟的公共外交》,《法治与社会》,2009.12(中)
[28] 同[22]
[29] 张志洲:《创建中国的外交哲学刍议》,《国际观察》, 2007年第1期
[30] 朱高正:《新儒学对中国现代化与重建国际秩序的意义》,《白鹿洞讲演录》,台湾商务出版社
[31] 有关陈祯禄的政治哲学可参阅:王琛发编《为万世开太平-陈祯禄思想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马来西亚)马华公会中央党校出版
[32] 胡令远:《回归与重构——论中日当代文化的一种取向》,《日本学刊》,1998年04期
[33] 有关《美国对东南亚华侨政策的指导方针》对东南亚华人的影响可参阅:刘雄、尹新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南亚华侨问题与美国对华遏制政策》,《当代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4期;王琛发:《对手:那只看不见的手——谨以此文纪念林连玉先生的奋斗》,(马来西亚)《光华日报》,2010年12月9日;王琛发:《马来亚冷战阴影下的风雨声、读书声与罢课声—1950年代华校学生运动在历史上的定位及影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学生运动史料汇编-纪念1957年11.14全国华校学潮五十周年》,(马来西亚)全马华文中学生捍卫华教运动五十周年工委会出版
[34] Pitsuwan, Surin., America’s Role in Asia: Recommendations from Both Sides of the Pacific, 16, December, 2008, Seol. www.asiafoundation.or.kr/document/ARA%20Seoul/SEA.pdf.
[35] 同[30]
[36] 同[32]
[37] 同[30]
[38]《重建中国的外交哲学与价值观一南开大学国际关系学家张睿壮访谈》,《南风窗》,2008年9月24日-10月7日,第20期
[39] 同[30]
[40] 潘忠岐:《从“随势”到“谋势”—有关中国进一步和平发展的战略思考》,《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年第2期
[41] 同[38]
[42] 陈志敏,肖佳灵,赵可金:《当代外交学》,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30页
① 根据笔者在2010年12月15日在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举办的“关于东北亚地区历史与文化若干问题”讲座而作的笔录

从地缘政治视角看人民币国际化

我在复旦大学第一学期的课程论文:

从地缘政治视角看人民币国际化

(马来西亚)甘德政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2010级博士生

      近10年来最受全球瞩目的国际政治课题,莫过于“中国的崛起”(The Rise of China)。根据路透社的新闻,从2000年到2009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在互联网上被点击次数最多的就是“中国的崛起”,它的点击量要远远超过排名第二的“伊拉克战争”四倍以上,遥遥领先[1]。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美国的霸主地位受到动摇,其领导世界的底气弱化,接下来的一两年内,中国耀眼的经济表现成为了全球瞩目的焦点和各国争相拉拢的对象,“北京共识”俨然拥有和“华盛顿共识”分庭抗礼之势。西方的地缘政治学者对应“中国的崛起”的看法众说纷纭,澳洲学者Michael Evans把这些看法分成三大流派:(1)主张“战略竞争”(Strategic Competition)的优越论者(Primacist);(2)主张“和平崛起”(Peaceful Rise)的例外论者(Exceptionalist);(3)主张“竞争性共存”(Competitive Coexistence)的务实论者(Pragmatic)。[2]

    Michael Evans的文章主要是从地缘政治的视角来分析各流派学者针对中国崛起而提出军事和安全事务的不同看法。本文仅借用他的三大流派分类概念,来为目前众多有关人民币国际化的观点进行分类,并以此对东亚国际关系的影响做出初步的分析。

一、优越论:现实主义的“战略竞争”


    优越论的理论根源来自现实主义流派,由于深受“零和思维”的影响,优越论学者常以“有色眼光”来看待中国的崛起,他们对东亚的未来和人类的命运极为悲观,认为人性本恶和自私不可改变,人与人之间总是在争权夺利,毫无信任可言,将之扩大到国与国的关系也是如此。他们认定“1945年以前的欧洲就是亚洲的未来”,目前东亚的局势已进展类似于“1914年的欧洲”,中国的崛起对美国霸权的挑战,就有如当年威廉德国的崛起挑战英国霸权的“翻版”。[3]这一流派的学者也认定亚洲各大国在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深化未必能保证和平的到来,就像当年的英德两国在双边贸易上达到历史新高点后仍然避免不了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澳洲学者Mearsheimer更直接指出“现在的问题是非常简单和基本的:中国会和平崛起吗?我的答案是不。”[4]

    如果将优越论的论述用之于最近一两年火红的“人民币国际化”课题,可以解释为何美国方面对人民币近期的扩张会产生那么激烈的反应。根据Kenen的定义,货币国际化是指一种货币的使用超出国界,在发行国境外可以同时被本国居民或非本国居民使用和持有,但看在优越论者的眼中,货币国际化不只是在经贸上成为计价货币、结算货币至储备货币那么单纯,一个货币走出国门象征着发行国不但经济实力强大,而且政治影响力也会随着货币流通而扩大。主张“霸权稳定论”的吉尔平指出,在现代世界上,支配着国际货币体系的准则和惯例,对各国权力的分配以及这些国家内各个集团利益的分配产生重大的影响。另一方面,吉尔平也认为每一种国际货币制度都有赖于特定的政治秩序,由于国际货币体系的性质涉及各国的利益,各国就会努力设法影响该体系的性质,使该体系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更重要的是“随着霸权的兴起和衰落,国际货币体系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5]中国自金融危机以来,已经和许多国家达成“外汇互换”(见表1)。中国若仅在贸易户口上“自由兑换” 、在“资本项目”不开放以防资金自由破坏,人民币一定逐步削弱美元地位。这些动作在一些西方优越论者的眼中看来无异于中国趁金融风暴后美国衰落而进行“挖墙脚”的举动,人民币扩张就是中国发出挑战美国霸权的讯号。所以,奥巴马上台即高呼“重返东南亚”,其潜议程至少也包含了捍卫美元霸权地位,反击人民币的“扩张”。而且,利用东盟诸国的民族主义和南海问题纠纷,是促使东盟各国倾向美国的最现成的方法。
表1:自2008年年底以来央行签署的货币互换协议
日期 货币互换对象及互换规模(人民币)
2008年12月12日          韩国 1800亿元
2009年1月20日          香港金融管理局 2000亿元
2009年2月8日          马来西亚 800亿元
2009年3月11日          白俄罗斯 200亿元
2009年3月24日          印度尼西亚 1000亿元
2009年3月29日          阿根廷 700亿
(资料来源:孙兆东:《世界的人民币》,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第82页)

    除了货币的竞争之外,贸易也是影响到国际关系演进的关键因素。新现实主义的霸权稳定论者把一个健全、稳定的国际贸易体系看作是霸权国为稳定国际秩序而提供的公共产品。[6]另一方面,随着霸权国的实力下滑,导致“霸权地位不稳,一些潜在的冲突因素会日益凸显”。[7]2010年1月1日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落实使到中国在这个世界最大的自贸区里的前进势头一片大好,而看在因金融风暴而元气大伤的美国的眼里肯定不好受。2006年至2008年中美两国对东盟的贸易额的此消彼长则加深了美国对其在该地区的霸权地位不稳的忧虑。(见表2)
表2:中美对东盟的贸易额
2006年 2007年 2008年
 中国1608亿美元2025亿美元2311亿美元
美国1685亿美元1707亿美元1783亿美元
(资料来源:李益波:《浅析奥巴马政府在东南亚的外交》,《东南亚研究》,2009年第6期, 第55页)

   进入2010年后美国对东盟外交的连续大动作、在南海问题上挑拨离间和频密的军事演习绝非偶然之事,东南亚甚至有“美国舞舰志在人民币”的说法。东盟各国虽然在贸易上欢迎与中国来往,但由于西方殖民者炮制的“中国威胁论”仍然不同程度地笼罩在东南亚各国领导人心中,加上“南海问题”给了美国当局一个现成的外交牌来进行煽风点火,最后导致2008年以来中国对东盟的外交大好形势一去不复返,似乎应验了李光耀的“东南亚各国将倒向美国”说法。[8]

    美国目前通过政治、军事和外交等各种手段遏制中国扩大经济影响力的做法已有前例可循。在中国-东盟各国的经贸关系日益深化之际,美国必定会采取积极措施以继续保留在东亚的影响力,阻止该地区加强排除美国在外的区域一体化,并力图分散区域成员国之间的凝聚力。例如,日本于1997年提出亚洲货币基金的想法,但和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1990年提出成立东亚经济组合一样,都在美国的强烈反对下不了了之。美国前国务卿贝克在回忆录中坦诚“全力扼杀”马哈蒂尔的主张,美国前财长也极力反对东亚进行货币合作,并试图把人民币问题多边化以散播“中国威胁论”。美国乔治敦大学的道琵珞教授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听证会时说:“美国需要密切关注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美国应当通过加强与东南亚的贸易关系,支持东南亚内部一体化,借以削弱中国影响力。”[9]
   和人民币国际化关系重大的议题就是人民币升值,美国政界自2003年以来就不时炒作人民币升值的相关议题。一些中国学者认为人民币升值有利于企业和民间挟着强势人民币“走出去”,也能提高人民购买力和抑制通货膨胀,并有助于产业的升级和转型。人民币升值的负面因素主要是导致出口下降、企业破产、失业率上升等,但总的来说人民币升值“利大于弊”。[10]虽然如此,对应西方的优越论,中国也出现以现实主义结合民族主义的思维来思考西方对中国的种种动作,进而造成“西方资本家的金融阴谋论”大行其道,最近畅销全国但在学术上站不住脚的《货币战争》作者在书中一直鼓吹阴谋论的观点,即把金融危机归咎于华尔街少数精英的要掠夺其他国家财富的阴谋,大有“美帝国主义亡我中华之心不死”之意。这一类的文章不时将苏联瓦解后的惨况作为警惕,俄罗斯实行经济上的“振荡疗法”后经济沉沦了十多年之久,而美国主导下的北约却没有因为俄罗斯开始民主化而收手,反而大事东扩到处挖俄罗斯的墙脚,说到底西方势力还是以地缘政治的利益作为考量更甚于意识形态。

    另一方面,许多中国学者和政治领袖都视1985年的“广场协议”逼使日圆升值,是导致日本经济泡沫在1989年破灭并衰退到今天仍未复原的“罪魁祸首”。美国在1990年代进入战后最长的经济增长期,而日本却陷入战后的经济最黯淡的时期,这就是美国的“金融霸权主义”所致。当年日本依赖美国的军事保护而逼不得已屈服,但这种“脆弱性”很难在中国身上重现,美国很难把当年对付日本的模式“依样画葫芦”强加给中国,中国当局更要谨慎从事,决不能重蹈日本覆辙。[11]

    美国为了捍卫美元霸权,将不惜一切介入和主导区域性的经济合作组织,甚至插手阻挠那些不利于本身霸权的区域化过程,这些“前科”包括:(1)应对1990年代欧盟经济体崛起的“警钟”,美国设立北美自贸区(NAFTA)和推动美洲自贸区(FTAA)来对抗欧盟和想办法击破欧元堡垒(Euro Fortress);(2)东亚一旦出现“东亚经济组合”(EAEG)或“亚元”之类的苗头即全力扼杀,并主导泛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APEC)来阻止东亚国家的自主性;(3)趁着奥巴马高喊“重返东南亚”之际积极介入东盟自贸区(AFTA)10+3和东盟经济论坛(ARF),避免美国利益被排除在外。除此之外,美国近期又在APEC的基础上推出TPP的新概念,根据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简称IIE)的主任弗雷德•伯格斯滕(Fred Bergsten)于2009年11月16日的访谈中指出“奥巴马支持跨太平洋策略经济伙伴(Trans-Pacific Strategic Economic Partnership,TPP)”。他的论点主要是:(1)美国必须有一套“贸易政策”才可在国际谈判上有筹码,同时阻止“贸易保护主义”;(2)美国可以阻止正在酝酿“唯亚洲”的贸易组织;(3)美国可以筹组全球最大的经贸区域从中取利。[12]从他的字里行间或许可以看出,美国除了以APEC的形式继续在西太平洋地区扮演重要角色之外,也想通过这个所谓的TPP来“遏制”中国人民币在东盟地区的强势发展。中国不断和许多国家进行“换汇”,已经令美国不安。TPP这个机制,可能就是一个可以套在人民币的“金钟罩”,原因有:(1)由美国主导肯定要坚持运用美元在贸易上结算;(2)中国难阻挡成员国继续运用美元结算;(3)东海和南海事件上中国的不当反应让美国有机会进行挑拨离间和巩固TPP。

    目前的国际形势犹如吉尔平所描绘的1930年代的情形:“世界经济进入史无前例的经济战时代,各国货币竞相贬值,动荡不稳,因为每一个经济集团都想牺牲别人的利益为代价,解决它自己的国际收支和就业问题”。[13]进入21世纪后,美国极可能会重演吉尔平所观察到的那样,“美国在80年代中期的行为显示出,美国不会为了大多数自由经济学家称之为更大的国际利益,而抛弃国内经济或外交政策的重要目标”,“美国财政政策和预算赤字始终是全球经济问题的症结,美国也不大想改变自己的经济和政治安排顺序。美国不是改变自己的政策,倒是要求其他国家作出调整。”[14]根据这样思路推断美国的反应,进而批评美国为了转移国内问题而嫁祸于人民币的论调,目前已充斥中国各大媒体的评论当中。
二、例外论:理想主义的“和平崛起”

    相对于优越论者认为未来的东亚局势会像霍布斯的“自然状态”那样,即“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悲惨局面,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例外论者则从另一个方向对优越论发起挑战。例外论者认为优越论者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推测中国的崛起会威胁现有的由西方主导的世界,但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来看,中国自古以来有一套独特的国家哲学和天下观,因此优越论者将西方的“威斯特伐利亚”民族国家体系来套用在中国固有的“朝贡体系”思维,和拿1914年的德国和英国来和现在的中国和美国作比较,都是一种“东方主义”的迷思。[15]

   例外论的学者认为,与其把欧洲的过去来预测亚洲的未来,还不如直接借鉴亚洲的过去。“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的衰落导致亚洲陷入混乱。当中国强大和稳定时,亚洲的秩序就会得到保障。东亚在历史上的秩序,比起西方更加有层次、和平和稳定。”他们也强调“儒家资本主义”造就了香港、台湾和新加坡的经济奇迹,中国的邓小平提出“不管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就是好猫”的论点掀起了改革开放序幕,30年后,“今天的中国共产党精英更像市场经济的列宁主义者”。[16]台湾学者朱高正也认为中国是不具侵略性的,当年“郑和七下西洋,宝船舰队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中国非但未侵占任何一国的领土,而且还抑强扶弱,肃清海盗,主持国际正义。”[17]科恩把“霸权稳定论”分成自由主义色彩的仁慈霸权,另一种是现实主义色彩的强制性霸权。[18]从上述类似东亚版的“霸权稳定论”观点来看,朝贡体系年代的中国更像科恩所说的“金德尔伯格眼中的仁慈的霸权”。从例外论的拥护者看来,朝贡体系年代的中国已经为东亚提供了肃清海盗的“公共产品”,“厚往薄来”的朝贡贸易也从经济上让周边小国获益甚丰,目前东南亚各国大量出土的自宋代以来的中国古钱币和陶瓷器等交易品已说明了这一点。古代中国也不谋求意识形态的输出和主宰地位,避免了周边民族的摩擦、反感和冲突,保证了东亚的秩序稳定,“它与今日西方所熟悉的霸权主义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19]

   从现代的经济角度来看,例外论者都认为,中国在经济上的崛起并不会威胁到周边国家的安全,反之还会促成东亚区域的稳定发展。例外论者也认为优越论者炮制的“中国经济威胁论”并不符合东亚的现实状况。这个“中国经济威胁论”的主要论点有两个:(1)中国廉价劳动力使中国产品富于竞争力,会挤压东盟国家产品的市场份额;(2)中国巨大的内部市场会使本来要投资东盟的外国直接投资大量转向中国。[20]海内外许多学者已对此做出详尽的统计和数据分析,以大量的客观事实说明中国的经济崛起对东盟国家不是威胁而是机遇。从劳动力成本来说,中国的工资水平的确很低,平均不到美国的1/50,但是中国的劳动生产率也很低,平均劳动生产率只有美国的1/25,那么平均起来美国每生产1美元产值所需的工资成本仅比中国高1/3,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悬殊。[21]同时,中国的制造业创造的增加值相对而言也很低,2000年的中国平均增加值仅26%,远低于美国的49%和日本的43.6%。[22]所以中国的廉价劳动力所创造的竞争力极其有限。另一方面,自1993年以来,流入中国的外商直接投资额占流入亚洲的外商直接投资额的比重一直保持稳定,流入中国的资本越多,流入其他亚洲国家的资本也越多。另外,流入中国内地的资本主要来自香港和台湾,流入东盟的日本资金都多于日本在华的投资。[23]这些事实说明中国的发展并不是通过抢夺别人的直接投资来实现的,并不存在“抢饭碗”的问题。

   从很多例外论者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们认为中国在未来的国力上升,在国际贸易上不但不会和周边国家“争利”,反而还会适度地“让利”,以符合“负责任大国”的正面形象,在发生危机时甚至还会扛上艰巨的担子,尤其是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期间中国承诺不“趁火打劫”让人民币贬值就成为例外论者大事宣扬的“颂歌”。“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上升,特别是近几年来进一步推动和加强睦邻互信合作关系,东盟国家日益意识到中国已成为促进发展的因素而不是威胁。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明确否定了中国威胁论,认为中国将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强国,经济和政治影响也将伴随而来。”[24]至于人民币在东盟进行区域化的努力,在例外论者看来也是缔造中国和东盟双赢局面的重要因素,而非西方所渲染“中国以扩张人民币来经济殖民化东南亚国家”的不切实论调。“人民币币值稳定、汇率稳中有升,成为人民币区域化的强大推动力。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中国坚持人民币不贬值,为区域内货币竞争性贬值设置了防火墙,稳定了投资者的信心,使得亚洲金融危机得以提前缓解... 中国政府长期以来的稳健货币政策以及在亚洲金融危机中表现的坚定立场,向世人展示了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和一种负责任的货币形象,人民币也因此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25]

   例外论者也普遍乐观看待中国和东盟在贸易和金融合作的前景。随着东亚区域经济合作进展,为人民币区域化提供了日益成熟的外部条件。一方面,东亚货币合作有了突破性进展:东盟10 国在加快自由贸易区建设和金融领域合作方面开展了大量工作,各成员还就在2020 年建立东盟经济共同体达成一致。2000 年5 月,东盟10 国与中、日、韩3 国签署了“清迈协议”,目标在未来建立更大的亚洲储备基金。另一方面,作为地区大国的中国将在未来的东亚货币合作以及促进东亚地区金融稳定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为提升人民币竞争力,中国可以借助东亚货币合作的契机,通过制度性的区域货币合作,使人民币能够参与到区域性汇率制度安排当中,成为汇率合作的主导货币,并在区域货币体系的构建中发挥重要作用,从而通过人民币的区域化实现人民币的国际化。[26]东南亚问题专家许宁宁说:“在中国经济发展成为亚洲经济的强大推动力之后,中国与东盟之间的互惠互利求双赢、全面合作谋发展的经济合作关系,正成为该地区的必然发展趋势,紧密合作结出的硕果给本地区的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27]

   总之,例外论流派的论点认为中国在对外事务上基本还是遵循邓小平当年所说的三个“永远”:“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他们也认为,相对于西方霸权主义的崛起,中国的“和平崛起”是一种“例外”,无论是从历史、文化、经济、政治等不同层面看来,在未来都可能实现。理想主义强调国际关系中道德的重要性,也认为国家之间的利益是可以调和,这都可从中国的实际行动和与东盟国家之间的互动充分体现出来。

三、务实论:新自由主义的“竞争性共存”

   在“优越论”和“例外论”之外,还有另一个主张“竞争性共存”的“务实论”流派,他们强调亚洲地缘政治具有复杂性、不确定性和模糊性的特点,并据此反驳“误导政策制定者”的西方现实主义者的悲观主义和亚洲文化决定论者的乐观主义。务实论者也认为亚洲地缘政治是“多元结构”和“多元层次”的,即具有“硬性”的军事同盟也有“软性”的跨区域合作组织,因此呈现了多样化和变化多端的“相互依赖”形态。[28]从这些论点来看,务实论深受“新自由主义”和“复合相互依存论”的影响。

   务实论者反对以“无历史观的现实主义镜头”来解释亚洲的未来会趋向危险的局势,他们赞成“兼容并蓄”的说法,即认为亚洲的安全有赖于“多重的安全途径”,支撑点在于部分的美国霸权、中美权力政治的均衡、区域安全合作论坛、成长中的经济多边主义(如东盟、亚太经贸论坛、东亚高峰会议),整个亚洲局势“更接近于复合相互依存多于硬梆梆的现实主义”。这一流派的学者也认为后冷战时期的全球事实是“从全球霸权角度来看是单极(美国)的,但在东亚地区却是双极(中国的陆权和美国的海权)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和“中国治下的和平”(Pax Sinica)可以同时在东亚地区共存,是即竞争又合作的关系,诸如“G2”和“中美国”(Chinamerica)等概念即出自于这一流派的学者口中。[29]

   相对于冷战时期占据主流地位的“优越论”现实主义观点和处于边缘位置的“例外论”理想主义观点,Michael Evans认为目前务实论者的“竞争性共存”观点在美国高层的政策制定者当中是最具有影响力的,这可从自小布什在第二任期开始即积极“接触”(Engagement)而非“遏制”(Containment)中国,美国高层希望中国在国际事务中扮演“负责任参与者”的角色。[30]《美国大战略》作者罗伯特•阿特虽然以“霸权稳定论”的典型说法“随着中国在本地区的力量继续增强,中美关系会有摩擦与冲突,主导国家不会轻易把世界第一的地位拱手让给兴起中的挑战国,而兴起中的挑战国要求获得与它们认为不断增长的实力相称的报答”,但他也认为“两国彼此之间在发展和平往来方面有重大利益,因为一方的繁荣会给另一方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美国市场对于中国经济发展战略依然重要,而中国已成为美国高度消费型经济方式的融资者,中国市场对于美国出口也越来越重要。美中不管发生什么方式的战争,均对两国带来经济上的灾难。”[31]

   提出“中美国”概念的弗格森指出:“中美国只占地球表面13%,却占全球四分之一人口和三分之一的经济产出值。中美国过去五年占全球成长的60%左右,它们的关系未必是失衡,而是比较像共生。东方的中美国人储蓄,西方的中美国人花钱;东方的中美国人从事制造业,西方的中美国人从事服务业;东方的中美国人出口,西方的中美国人进口;东方的中美国人累积外汇存底,西方的中美国人制造美元面值债券和经营赤字。双方差异可以截长补短。”[32]但是扎克利•卡拉贝尔则认为弗格森的观点过于简化,事实上“这两个独立的经济体更为复杂、更为彻底纠结成一个混乱体系”。在“中国价格”和人民币升值的议题上,卡拉贝尔认为“中国价格使中美贸易赤字持续扩大,赤字规模和中国崛起直接造成美国制造业工作机会流失的普遍看法,导致华府呼吁中国调整币值...各界谴责中国刻意压低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无非是想维持竞争优势,以廉价商品倾销已开发国家”,但他也说“从人均所得来看,中国还是穷国,而且沿海都会区和内地大部分农业区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廉价货币带给中国的好处非同小可,若是劳动力成本突然升高或人民币升值,则不仅有通货膨胀之虞,缺乏竞争力更可能使国内经济脱轨,造成普遍的不安定。”[33]

   根据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夏立平的观点,目前中美有非对称性的相互依存关系,主要有:(1)敏感性。自2000 年以来, 中国对全球GDP增长的贡献比后三个新兴经济体(印度、巴西和俄罗斯)加在一起的总和还要多近一倍。而且, 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的程度特别高。进出口商品和服务的总额占中国GDP的75%左右。在这种情况下, 互为主要贸易伙伴的中美两国, 一方经济形势或经济政策的小变化, 都会导致另一方的经济迅速发生有代价的变化;(2)脆弱性与韧性并存。以能源为例,中美两国的能源政策都会给对方造成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美国虽然在石油储备和石油技术方面对能源缺乏的耐受性要高于中国, 但在能源使用方面的脆弱性在某种程度上要大于中国,因为目前中国平均每70人才有一辆汽车, 而在美国每两个人就拥有一辆。石油储备状况对美国民众日常生活的直接影响要大于对中国民众日常生活的直接影响。[34]

   在人民币国际化的议题上,中国的务实论者肯定其必要性:(1)人民币国际化将成为中国经济增长的强大驱动力,减少中国对外贸易的汇率波动;(2)人民币国际化将增强中国货币政策的自主性;(3)人民币的国际化会增强中国对全球经济活动的影响力和发言权。但在另一方面,在当今“美元体制”下,任何一个“贸易国家”的货币直接实现国际化是十分困难的,现阶段的人民币国际化也面对许多难题,如国内金融体系脆弱、金融市场不完善、经济增长缺乏核心竞争优势等。现阶段的中国的经济基础不具备支撑人民币直接国际化的条件,而中国经济发展与东亚经济的关联度却又在不断提高,东亚地区国家间也达成了开展区域货币金融合作的“东亚共识”,因此人民币区域化是人民币国际化的必经之路。[35]日本学者Ito认为“在迈向经济一体化和使用共同货币的议题上,政治因素是非常重要的,但无可否认的是目前东亚的政治凝聚力非常弱...我们假设10年内中国真的落实资本管制的自由化,人民币在这个区域的影响力将会大增。那些与中国有很大贸易来往的国家将在双边互换货币上使用人民币,人民币将因此逐渐成为区域的强势货币。”[36]尽管如此,为了有效防范风险,人民币资本项目的可兑换仍需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在现阶段仍有必要加强对跨境资本流动的监管,提高宏观调控、金融监管和预警能力,加强市场主体的风险管理能力。只有这样,人民币才有望成为亚洲的地区性支配货币之一,在获得国际铸币税的同时为亚洲单一货币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中国的贡献。[37]

   总之,务实论者认为,无论是优越论者主张“东亚会重演二战前的欧洲”或者是例外论者主张“东亚朝贡体系会复活”的“历史重演论”,都无法完整地解释目前的东亚现实环境,更不能预测东亚的未来。事实上,东亚目前所面临的状况根本无前例可循,其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之深、在各层次的重大议题上包括货币和金融的合作深化,都是史无前例的。邓小平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即提出“摸着石头过河”,目前周边各国对应中国的崛起也何尝不是“摸着石头过河”?虽然东盟对中国市场的依赖日益加深,一旦中国在区域合作上有了想排除美国的举动,奉行大国平衡外交政策的东盟也不会让它成为现实,甚至会主动邀请美国和其他大国来参与东盟合作事务。中国与东南亚的关系虽然大为改善, 但尚未达到质的飞跃。东南亚总体上还是把权重放在与美国的政治和安全关系上,也就是说, 东南亚在高端政治上更加依靠美国而不是中国。[38]因此中美两国在东盟地区的“竞争性共存”的格局在短时期内难以改变。

结语:韬光养晦,循序渐进

   以上三大流派的观点各有不同,但总的来说务实论的“竞争性共存”的观点毕竟还是比较切合东亚目前的大部分实况,正如胡锦涛主席所说的“国与国相互依存日益紧密,形成了利益交融、休戚与共的局面...当代中国的前途命运已日益紧密地同世界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39]。吉尔平指出“虽然经济因素在决定全球经济的特征方面会发挥重要的作用,但决定全球经济的最重要因素仍将是政治因素...统一的世界经济服务于美国的政治利益、安全利益以及经济利益。作为一个现状国家,美国依赖于一个稳定与和平的世界。要维持这样的形势,至少需要美国在欧洲和亚洲持续不断的政治和军事存在。”[40]
   在后金融危机时代,美国通过货币宽松政策迅速反弹,同时期的欧元则陷入国债危机而呈现长久的劣势,日圆也在经济通缩之下毫无作为,而国力蒸蒸日上的中国却面对人民币遭重重限制,在这种局势下,衰落中的美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霸权仍然会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因此,中国必须在中美高度相互依存的情况下继续遵循邓小平的“韬光养晦”策略,在崛起的过程中需展示更柔软的姿态以免引起周边各国畏惧,人民币国际化也必须避开美元霸权的反弹,以“循序渐进”的稳健步伐逐步开放资本项目和调整汇率升值,才是较为务实可行之道。
注释:
[1] 路透社新闻:http://in.reuters.com/article/idINSP49253620091208
[2] Michael Evans, Power and Paradox: Asian Geopolitics and Sino-American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Orbis, Jan 2011, Vol.55 Issue 1, pg85-113
[3] 同[2]
[4] 同[2]
[5] 吉尔平,《国际关系的政治经济分析》,杨宇光译,〈台北〉桂冠图书出版,第135-136页
[6] 樊勇明,《西方国际政治经济学》(第二版),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73页
[7] 同[5],第70页
[8] Lee Kuan Yew, Battle For Preeminence, http://www.forbes.com/forbes/2010/1011/rich-list-10-opinions-lee-kuan-yew-current-events-preeminence.html
[9] 王缉思等主编《美国在东亚的作用:观点、政策及影响》,时事出版社,第296-297页
[10] 人民币升值利弊的主要论点是作者在2010年12月6日在复旦大学光华楼的约瑟夫•奈讲座上,根据上海社科院副院长黄仁伟教授的点评而作的笔录。
[11]Paul Bowles and Baotai Wang, The rocky road ahead: China, the US and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15:3 August 2008 pg335–353
[12]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网站http://www.bookstore.iie.com/publications/interviews/pp20091116bergsten.pdf
[13] 同[5],第148页
[14] 同[5],第184页
[15] 同[2]
[16] 同[2]
[17] 朱高正:《新儒学对中国现代化与重建国际秩序的意义》,《白鹿洞讲演录》,台湾商务出版社
[18] 科恩:《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思想史》,杨毅、钟腾飞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第82页
[19] 杨发喜:《从“协和万邦”到建设和谐世界》,人民出版社,第81页。
[20] 韦红:《美国因素对中国与东南亚关系的影响》,《南洋问题研究》,2006年第1期
[21] 林毅夫:《中国的发展与亚洲的未来》,《学术月刊》,2002年第10期
[22] 同[21]
[23] 张恒俊:《中国-东盟经贸关系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第162页
[24] 同[23],第195-196页
[25] 范祚军,凌璐阳:《基于后危机时代国际金融竞争格局转换的人民币区域化策略调整》,《东南亚纵横》,2010年第4期
[26] 同[24]
[27] 同[23],第251页
[28] 同[2]
[29] 同[2]
[30] 同[2]
[31] 罗伯特•阿特:《美国大战略》,郭树勇译,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4页
[32] 扎克利•卡拉贝尔:《超融合-中美经济合体如何决定世界繁荣》,〈台北〉麦田出版社,第275-276页
[33] 同[32],第238-240页
[34] 夏立平:《21 世纪初的中美关系—非对称性相互依存》,《当代亚太》,2005年第12期
[35] 李晓,丁一兵:《人民币区域化问题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第75-105页
[36] Takatoshi Ito, The Influence of the RMB on Exchange Rate Policy in Other Economies,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Conference: China’s Exchange Rate Policy, 19 October 2007
[37] 同[6],第247-248页
[38] 肖刚,李亮:《中国的东南亚外交再思考》,《东南亚研究》,2009年第3期
[39] 中国网:http://www.china.com.cn/policy/txt/2009-11/24/content_18941208.htm
[40] Robert Gilpin,The Challenge of Global Capitalism: The World Economy in the 21st Century,节录自罗伯特•阿特:《美国大战略》,第280-2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