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10

珍惜我们的集体回忆

看了港片《岁月神偷》后,我终于了解为何这部片会牵动无数港人的集体回忆,并引发一股悠悠的怀旧风。

1949年前后的动乱时期,数十万大陆各省移民涌进香港。在物质匮乏的颠沛流离年代,他们多数抱着过客心态,认为这里是“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只有不断地拼搏赚钱,有机会就移民海外。当时多数人没有想过根植香港,以香港作为永久的家园。

然而,几代人过去了,生活富裕了,他们的子子孙孙早已把自己视为香港人。经历那个年代的人暮然回首,才发现原来那段在逆境中的日子,才是记忆中最美丽的花蝴蝶。

一个社会的集体回忆不能凭空塑造,它是历史里的感情,也是心的凝聚。一群人一起参与过一个年代,才会有体验,有体验才会有感动,感动才会有内化,被内化的感觉才能形成共同价值观。这种价值观,通过《岁月神偷》表达出来的是“香港精神”,通过《海角七号》表达出来的是“台湾精神”。

没有参与,就没有了解,没有共同经验,就没有共同的回忆,以后也不会有共同的语言。与香港和台湾同属移民社会的马来西亚,我们还没有积累出“马来西亚精神”。很多年轻人对脚下这片土地,缺乏认同感和归属感,大家只能盲目追逐物质,对先人的拼搏经历茫然无知,成为“失落的一代”。加上政治恶斗造成的犬儒心态,导致很多人对这个国家没有信心,有机会就移民,一点也不眷恋。

时至今日,还有一些政客不断地扭曲和撕裂我们的集体记忆。他们刻意抹去上一代建国先辈不分族群共同进退的完整历史,硬说友族的爷爷是以“外人”的身份进入原本只属于他爷爷的地盘,这就模糊了各族群在这片土地的开拓功绩和历史地位,让许多世世代代在此挥洒热血的国民情何以堪。

也许我们缺乏的是像台湾和日本所推动的“社区营造”运动。社区营造的最终目的是培养土地认同,从生命共同体出发,营造一个可永续经营的社区生活共同体。我国的新村城镇拥有丰富的天然、历史、文化等资产,但由于社区意识薄弱,导致许多优势无从发挥,进而衍生了许多社会问题。

《岁月神偷》最终影响了香港政府保留电影中的永利街场景,但推动社区营造未必要执著于建筑物的保存,也可以通过口述历史来凝聚社区的认同力量。如果不重视口述历史,我国社会的许多宝贵历史资源就会流逝,就如龙应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写“当我思索如何跟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发现,以及我的同代人,对那个[历史网络]其实知道得那么支离破碎,而当我想回身对亲身走过那个时代的人去叩门发问的时候,门,已经无声无息永远地关上了。”

本地电影推出《大日子》和《初恋红豆冰》,电视台也播出《我来自新村》系列,展示了浓郁的本地风土人情,勾起了不少人的集体回忆,这对于凝聚本土认同是一个好的开始。唯有珍惜我们的集体记忆,珍惜我们各族人民在这片美丽土地的开拓主权,才能演绎出完美的“马来西亚精神”。

星洲日报/六日谭‧2010.04.20

11.4.10

政治风水学


去年我在桂林参观靖江王陵时,一名对堪舆之术素有研究的教授说,王陵四周尧山环绕,气势磅礴,成拱卫之势,而漓江水则绕似玉带缠腰;从王陵向远处望去,苍松滴翠,绿柏如荫,一丝丝的云气飘渺峰中。大明王朝的历代靖江王选中此地建陵,以保子孙世世代代永享荣华富贵,看来还真有眼光。

我们这些门外汉听得津津有味时,有个团员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里的风水那么好,为什么这个朝代还是要灭亡?

教授答:风水会轮流转,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个风水宝地如果被无德之人占着,这个地方的风水也会变差;相反的,有德之人的所在地,风水也会变好。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回去查阅后才知道,明朝除了前期几个帝王较有作为,接下来的都是混账居多。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写道:“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大明帝国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他笔下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有三十年不上朝,广搜民脂民膏,导致民愤四起,怨声载道。后来的史书上记载:“明之亡,亡于神宗”。

万历葬于北京十三陵的定陵,三百多年后被考古队发掘,不久后爆发文化大革命,其尸骨还被红卫兵当成“地主阶级的总头目”来砸烂焚烧。看来陵墓风水再好也保不住一个昏君的臭皮囊。满洲人起兵后,明廷还派人去破坏北京九龙山下的金祖陵,掘断其龙脉,希望通过风水阻止满人兴起;另一方面又加紧修缮朱家祖陵,以免王气外泄,龙脉受损,但明朝最后还是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看来好风水并不保证能挽救一个王朝,风水再好最终还是要看人的因素。

我国的政坛上有不少例子被当成风水学的研究对象。每逢马华党争,一些杂志和报章就会拿马华大厦的风水来大做文章,其中最有印象的风水评语就是:马华大厦从外形看是一个“鸟笼”,一笼不能藏二公鸟,马华两位大佬困在一块,不斗个你死我活才怪。

某风水师还如此评论:整个马华大厦没有大格局,大厅太小太窄,礼堂也不大不小。至於两千多位中央代表,如鸟笼中的小鸟,很多都不知道自己的斗争理念,以致分帮立派。马华应该打开鸟笼,放中央代表出去看世界,并告诉他们,世界很大,不要为了个人利益斗爭,要有大格局,不要搞派系。

究竟是建筑物风水设计不良,才招惹那么多奸佞之徒来争权夺利,还是乱人奸臣太多导致这个地方的风水变坏?这种因果关系难以辨证,但历史已经说明,风水改得再多往往赶不上人心的变化。

顺天道、做实事、得民心就是最好的政治风水,没有格局的窝里斗迟早会被扫入历史垃圾桶。

星洲日报/六日谭‧2010.04.12

6.4.10

从儒墨之争看慕尤丁言论

外国有个科学试验:试验者请中国人和美国人看一些别人痛苦的照片,然后用核磁共振去扫描他们的大脑,结果发现中国人观看中国人受苦时,大脑反应比他看美国人受苦时强烈,反之亦然。

同样的道理,当华人看到四川大地震和海地大地震的惨状,或者看到华人和其他种族在蒙受灾难的报导,虽说“人有恻隐之心”,但到底还是会有不同的感受。这是人之常情,大家不必为这种潜意识中的“排外本能”而感到羞愧,因为这是有科学根据的。

研究者发现,这种对“自己人”的认同行为与进化有关。几百万年前人类祖先从树上下来时,因为没有尖牙利爪,两条腿又跑不过四条腿的禽兽,所以必须群居,靠群众力量来生活。但是人心隔肚皮,渐渐演化出血浓于水,只相信自己人的现象,这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起源。

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

古代中国有“华夷之辨”,那是以华夏文化程度作为标准的“天下观”;近代西方兴起民族主义后,一个个民族国家崛起,“国际观”取代了原本的“天下观”,从此民族即以血统作为区别的标准。民族主义有强大的意识形态威力,反抗民族压迫时有其正义性,但走到极端却会演变成法西斯主义和种族清洗。

近年来通过DNA技术来研究,发现到世界上并无所谓的纯种民族,每个民族或多或少都会渗杂到其他的基因。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所谓的中华民族其实就是大杂烩,马来民族也不例外,过于争论民族的血统优越性根本没有意义,这种论调也越来越站不住脚。

儒家的仁爱 VS 墨家的兼爱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分别心。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孔子和墨子分别提出不同的学说来解决这个千古命题。孔墨都主张让世界充满爱,只不过儒家讲的是“仁爱”,墨家讲的是“兼爱”。仁爱和兼爱,是儒家和墨家的根本分歧,虽然目标一致,但方法不同,就这样争论了数千年。

儒家的“仁爱”,就是从亲情出发,从身边做起,由此及彼,推己及人。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先爱自己人,后爱别的人;先爱父母子女,后爱父老乡亲;先爱华夏族人,后爱少数民族。甚至在同一层面,也有分先后,比如先父母后子女,这是一种有差别的爱,也就是“仁”,这讲究能力范围,也有极限的。

墨家的“兼爱“,就是不分亲疏、贵贱、等级、差别,一视同仁的爱。无论父母子女、贵族平民、华夏夷狄,统统一样地爱。这是一种无差别的爱,也就是“兼”。墨子说,看待别人的国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国家(视人之国若视其国),看待别人的家族就像看待自己的家族(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这一种爱叫“兼爱”。墨子的理论雄辩有力,滴水不漏,在当时也的确有很多人拥护和赞成,这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学说简明易懂,逻辑性强。

儒家批判墨家学说不实际

到底是儒家的仁爱好,还是墨家的兼爱好?当然是兼爱好。人人平等,四海一家,天下大同,所有人都得到同样的爱,所有人也同样爱别人,没有矛盾,没有怨恨,没有战争,大家相亲相爱,团结互助,亲如兄弟,这不是人类的共同追求吗?

但是,事物往往同时有正反两面,正因为墨家的理想太美好,人们反而有疑问:这么好的事,可能吗?儒家认为不可能,并批评墨家学说不实际,很难具体实践。孟子认为,爱自己的孩子,总比爱兄弟的孩子多一些;爱兄弟的孩子,总比爱邻居的孩子多一些,这是常理,也是常识,如果不讲究人之常情,忽略了最根本的人性需求,就没有基础,不能实行,那就是伪善。

因此,儒家认为“仁爱”是合情合理的,也具有可行性。孟子推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还痛加批驳墨子的学说,而且话说得很重,说墨子的主张是“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儒家讲现实,墨家讲理想

但是,这就代表墨子的学说没有道理吗?从道德层面看,道德不能只讲可能性,还要讲超越性,如果阿猫阿狗都能做到,那么就是“本能”,而非“道德”。墨子认为,只有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才能超越人性,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博大之爱”-兼爱,才真正达到道德的境界,体现道德的超越性。

总的来说,儒家讲现实,墨家讲理想,这两家的徒子徒孙争辩了数千年也难以分出胜负。务实的中华民族当然不会执著于一家之言,反而“兼容并蓄”和“各取所长”,在不同的年代,哪一套管用就用哪一套,真正发挥了“不管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就是好猫”的精神。儒家、墨家、道家、法家、佛家...管他什么家,统统都是中华文明的精神瑰宝和思想遗产。

单元种族政党 VS 多元种族政党

现在把儒墨两家的理论框架放在我国的政治脉络中,便会发现许多相似之处。独立初期马华马华创党人陈祯禄说过:“失掉自己文化熏陶的人,绝对不会变成更文明的;在政治上,马来亚华人应该和其他打算住在马来亚的民族成一体;可是文化上,各民族独立保护自己的精神生活。”

陈祯禄一再主张本地华人在文化上必须落叶归根,而政治上必须本土认同,否则他也不会说出:“四大洋的海水都无法洗去我血管里华族的血”和“华人不爱护华人的文化,便是畜牲禽兽”的重话。

很明显的,陈祯禄的言论反映了他是儒家式的人物,他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自身做起,一步步往外推,照顾好自己再去照顾别人,这才是他创立马华公会与其他种族政党合作,“修身齐家以进大同,一起捍卫单元文化的完美成长以确保多元一体、各族共存共荣的马来西亚”的根本思路。

近年来民联政治人物在各地演讲时,都是强调一视同仁,所有马来西亚国民一律平等,不管是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卡达山人、伊班人、原住民,他们要照顾所有的人。民联也时常批判国阵的单元种族政党只顾回本身族群,不能照顾全民,只有多元种族政党能照顾全民。

民联迟早要面对的难题

安华在巴东埔补选前说过:“我是一名马来人,难道这样我就不能以一名真正的马来西亚人的身份来思考,展示对所有大马国民福祉的关心?”从民联政治人物的论述中,不难看出有墨家的影子。他们的论点简单易懂、锵锵有力,也很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会支持他们,但民联迟早还是会面对和墨家同样的问题:这么好的事,做得到吗?

民联的优势是尚未执政中央,而国阵背负着沉重的施政包袱-贪污腐败、朋党掠夺国家资产、公共体系效率不彰、物价上涨等激起的民怨导致民联在308政治大海啸中崛起。民联的这一套很墨家式的论述在现阶段肯定大有市场,但他们在执政中央之后,在分配政治资源方面应根据哪一套意识形态来达致所强调的公平公正?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未看到实际的框架,还只是同留在口号和形式层面而已。

文化认同 VS 政治认同

副首相慕尤丁在国会被林吉祥套话,说出“马来人优先,马来西亚人居次”的内心话,引起各界不同的反响。若按照陈祯禄的思路,一个人的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是可以分开的,慕尤丁在文化上以马来人自居并没有错,但在政治上他必须以马来西亚人为先。慕尤丁不够醒目,没有及时厘清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这两套概念,反而混为一谈,这才吃了林吉祥在文字游戏和语言逻辑上的亏。

无论如何,如果这些政治人物利用上述事件,各自唱双簧,各取所需,各自回到“自己人”的小圈子里标榜自己是英雄,那才是马来西亚各族人民的悲哀。作为负责任的政治领袖,应该把人民的切身利益放在首位,集中精力优先解决民生问题,至于那些耍嘴皮子、没有建设性和生产性的概念口水战,就留待政治哲学家去伤脑筋吧。

(登于星洲日报/言路‧2010.04.08,已改为“从儒墨之争看领袖言论”。此为原文全文)

1.4.10

政治就是分猪肉


七个人一起生活,每天杀一只猪来吃。他们试验了几个方法来分配:

第一种方法:大家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大主持分猪肉。开始时老大还能公平分配,但时间一长就有了私心,分给自己越来越多,其他人开始不爽。最后为了争夺分猪肉的特权而不择手段,风气越来越坏。

第二种方法:大家轮流分配,每人分一天。人人有私心,每个人分配时肯定给自己多一点,结果每个人一周之中只有一天吃得饱,其余六天要挨饿。这种方法表面看似公平,其实加剧了不满,也行不通。

第三种方法:选出分猪肉委员会,其余的人负责监督。每一次委员会分配后,要经过监督者审核,大多数通过后才能开饭,不然就重新分过。公平是做到了,但分到来猪肉都凉了,效率低下。

第四种方法:以第二种方法做些改进。大家轮值分配,七盘猪肉放在桌上先让别人拿,分配的人最后一个领肉。结果每盘的分量都是一样多,因为分配的人心里明白,如果每盘猪肉的份量都不同,他肯定会拿到最少的那份。

上述故事不是单纯的吃饭问题。依照中华民族的观念,吃饭就是政治,是头等大事。我们的老祖宗久经战乱和颠沛流离,忧患意识特重,整天担心没饭吃,所以见面第一句话往往就问:“吃饱了没?”。

吃饭要靠工具,古代人就弄出了“鼎”。鼎,现代人叫火锅,英文叫steamboat。抢人家的饭碗,文雅一点说法就是“问鼎”。当然,这个鼎不是简单的一个火锅,谁掌握了鼎,等于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权,也就掌握了权力。楚王率兵至京师,问周天子“鼎之轻重”,其实就是打皇位的主意。

在餐桌上讨论国家大事是历史传统。周朝就开始搞“乡饮酒礼”,每几年办一次,在吃饭当中解决问题。政治既然等于吃饭,那会不会吃,懂不懂吃,就关系到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做官,甚至能不能得天下。难怪本地的江湖兄弟喜欢摆肉骨茶宴来解决恩怨,连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学到这个古老的东方智慧,把闹翻的黑人教授和白人警官请到白宫来喝啤酒,一笑泯恩仇。

中国历代政权都极为重视吃饭问题,内阁首长叫“宰相”,“宰”就是在祭祀仪式上主持分肉的人。古代祭祀活动后,拜神的肉当然不会被神吃掉,而是要分给大家吃。这项工作不好做,分不均就有怨言,因为这牵涉到严肃的政治尊严和面子的问题。如果一律平分,资深位重的自然不服;如果资浅位卑的一点也分不到,也会出乱子。

谁能把这种容易得罪人的工作干好,自然在政治上如鱼得水。西汉开国元勋陈平(不是马共的陈平)据说在年少时擅长主持祭祀的分肉仪式,史书说他“分肉食甚均”,获得乡亲父老们的赞赏。后来他果然当上一代贤相。

政治就是分配资源的游戏,不管是分蛋糕、分钱、分赃、分工程,要如何分到大家都不吵、都很满意,真的很不容易。这种全方位的综合考量能力,分配的资源要反映实力,以达致博弈论里的均衡(equilibrium),必须要有政治智慧,有些人天生就有慧根,有些人怎么学都不会。

最近有政党换领导人了,听说内阁也要重组了。这些重新分猪肉的问题,考验着当权者的政治智慧,否则其领导能力和合法性会受到质疑。

星洲日报/言路‧2010.04.02